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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13|高楼倾覆一夜间

第十三章:高楼倾覆一夜间

夜风将陈长生的脸吹得发木。他看见了熟悉的石碑,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带到了城南的天书陵。一尊古旧的铜像坐在神道旁。

天海圣后从它身边拂袖而过:“上神道者,杀无赦。”

铜像微微动了动。它不是雕塑,而是一位驻守在此的神将。

大周神将之首,汗青!

回过神时,陈长生已经站在了了神道的顶端。

天海漠然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你要多活一会,别太快死了,起码要看完今晚的这场闹剧。”

她迎风而立,袖袍飞舞,在星光的照耀下,显得美丽而无情。这里是京都最高的地方,能够将整座城市与城外的道路收入眼中。

城门外,十七驾马车在笔直的行道上飞驰;秋风斩落山上的红枫,将三座华贵的车辇示于人前;夜空中结出一轮银色的圆盘,在它的光华下,星光微妙地改变了位置;洛水荡漾生波,一丛荷叶飘浮,红花静卧其上。

陈长生站在圣后身后不远处,看见了十五座王辇,那应该就是被赶出京城的陈氏王爷们;看见了熟悉和不熟悉的纹样,分别属于秋山、木柘和吴家;看见了一位道姑和一名文士,是无穷碧和别样红……最后的最后,他看见福绥路旁,那个他十分熟悉的道人。

天海圣后看得更远些。夜幕和距离都无法阻拦她望向云墓的视线,她在那里看见一位白衣的僧人。他从云雾里走出,涉身溪水之中。

“不错。”她语气淡漠。

陈长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十七路反王入京,全灭;南方四大世家在旁协助,遁逃;四方风雨亲至,道死身消。”天海挑眉,回头对他道,“这,便会是史书上对今夜之事的记载。”

陈长生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坐照自观,发现主要的经脉也开始断裂,气窍也渐渐堵塞,血液不受控制地向经脉外扩散,于是他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几根金针随他的心意飞出,被陈长生扎在了颈部大穴,再被推入身体。

“天地不仁,当以万物为刍狗。”天海看着他的动作,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平静道,“然修道一事,入乎其内方能悟,出乎其外方能驱。星空以朕为刍狗,朕便以它为刍狗。如此行事,方能求一份大自由。”

她这番话像是在教诲。

陈长生是被余人师兄养大的。除了他之外,他只听过师叔、苏离几位长辈的提点,因此很是珍惜地将这话记下。然而记住之后,他才想起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这些没有机会用上的东西,听之何用?

天海没管他在想什么,冷笑着继续:“这世间,永远都是形势比人强,压人奈何。又何来命运?”

她不再多言,转过身去,首先看向了三座家主的车架。她的声音从神道顶端落下:“三位今日前来,可是有要事在身?”

秋山家主掀开了车帘,率先开口:“娘娘,京城太大,我担心家里的孩子迷路,过来接人。”

这听起来是个荒谬的理由。圣后没有回答,转向另外两位:“你们呢?你们也是来接人的?”

陈长生没有再听。他摩挲着手上的入世,忽然很想知道秋山君现在身在何处。他进了宫,到底有没有见到圣后娘娘?若是见到了,有没有被为难?若没有被为难,他现在又在哪里?秋山家主来京都,是来接他回去的吗?

方才娘娘说南方四大世家,可是这里只有三个。唐家在哪?唐三十六现在怎么样?

三位家主的马车再度隐入夜色,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秋山家主遥遥望了一眼神道上的台子。陈长生全须全尾地站在那里,面上没有什么异样。他这才放下帘子,沉默地听着车轮碾上石板路的声响。

马车停在了国教学院门口。苏墨虞举着火把,正和学院里的学生守在小楼下。他们神色紧绷,听到异动,齐刷刷地看向了这辆突兀出现的马车。

“打扰诸位。”秋山家主踩着脚踏下车,往院子里望了望,“吾儿不在学院中,是吗?”

苏墨虞认识他,行礼后道:“秋山君今日中午听旨进宫后,就没有再回来。”

“哦。”秋山家主听了这话,也并不紧张,又问道,“唐家的那个孩子呢?”

“……刚才唐家来人,把他带走了。”苏墨虞沉默片刻才回答,他反问,“您是来做什么的呢?”

秋山家主笑着摇摇头:“你们不用这么紧张。以吾儿与陈长生的关系,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站在他身后的秋山家供奉神色不变,半步神圣的气息却瞬间卷过所有学生,又立刻被收敛。不少人脸色发白,甚至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被震得晕眩。他的意思很明显,不要阻拦他们的任何行动,那样没有意义。

“吾儿在信中说,他在国教学院的房间位置很好,能看得见池塘和榕树。”秋山家主问,“可以让我上去看看吗?”

苏墨虞转头对身边的一位学生说了几句话。那名学生走到秋山家主身前,做了个引路的手势。

秋山家主和那位供奉穿过人群,上了小楼,来到了秋山君的房间中。

他们引燃房中的烛火,照亮了这间并不宽敞,但也不狭窄的屋子。里面很干净,大约是受了陈长生的影响。书柜里放着很多还未来得及带走的书,桌案上摊着一副已经画好的画。画上是一片草原,金翅大鹏展翅投下庞大又厚重的阴影。陈长生万剑成龙,向着前者飞去。

供奉看了一会,确认了画面的内容:“这就是日不落草原,应当是在周陵附近。”

秋山家主欣赏地看着画:“画得真好。”

“不过,吾儿这是要表达什么?”

供奉:“这画是留给陈长生的?大约是隐藏了什么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信息吧。”

秋山家主叹息:“天下竟有他这样的儿子。”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愠怒之类的情绪。

供奉询问道:“家主来国教学院,又是为了做什么?”

“那日吾儿到我面前说,他喜欢陈长生,要与对方长相厮守时,我并没有出言反对。”秋山家主却并没有回答供奉的问题,反而另起了头,回忆了起来,“后来他要到京都来。当时商院长已经联系了吴家,我隐约有猜测,这小子是想要将陈长生从死局中解救出来。”

“谈何容易。”他笑着摇摇头,“商院长是何等人物?当然,不是说吾儿不如的意思。他只是生的太晚。若能早生十几年,现在必然已经名列圣位。”

供奉点头:“少主即便放在太宗年间,亦是人中龙凤。”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我与徐世绩是怎么生出吾儿与圣女那样的孩子的。”秋山家主哼笑一声。

“徐世绩不如家主远矣。”

“那是自然。”秋山家主神情骄傲,随即又晦暗下去,“所以……当我知道他喜欢上了陈长生之后,便已经被他逼上了贼船。陈长生一旦死去,吾儿从此就要郁郁寡欢。他不知晓我在娘娘与商院长之间的权衡,我却知晓他的选择。所以,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

供奉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微动。秋山家主又将目光放回画上,哂然一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父母之爱子女,总是要比子女之爱父母更多。”

“况且,此局是新局。这次,商院长可没有先手了。”

哭号声撕裂了夜空。相王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来哭喊,堆满肥肉的脸上涕泗横流:“儿臣、我、宝宝是受了蒙骗啊!母后,那陈长生有什么好?!到现在他连一声母亲都未喊过。母后,宝宝也算是有出息啊!!”

“这话倒是不错,你们这些蠢货里,你算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天海话锋一转,“但你太丑,长得像猪。朕一看见你,就很为先帝难受,怎么能让你荣登大宝?”

听了这话,另外十六位王爷都笑了出来。但在反应过来之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加倍难看。

“朕的儿子的诞生是个意外。”星空将天海的面孔照亮,“朕当年发下星空之誓,本不该有任何子嗣。因此昭明在娘胎里日轮就已经炸毁,出生时几乎是个死胎。没养几年,朕以为他死了。”

“……没想到,他又重新回到了京都,回到了朕的眼前。”

天海话音刚落下,天空中某颗星星变得晦暗不明。

“如今您的命星不复光华,就是要应星空之劫。”一位道人的声音响起,“如果不解决掉您的儿子,您此生修为再难寸进。”

“商,你这话听着很有道理。”天海回答了他的话,目光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如果莫雨在这里,就能发现她腰间的一枚龙形玉佩消失不见。而北新桥的井口下,巨大的黑龙变得格外安静,与之前被抽走神魂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奈何桥上,商行舟放下的沙漏快要漏尽。寒冷的气息已经漫过洛水,马上就要找到他的位置。

遥远的小溪边,天海站在河岸上,俯视着小溪里的僧人。

她的声音威严冷漠:“昭明本就是朕肚子里的一块肉,现在吃掉,倒也算是圆满。”

商行舟抽出木剑,对上了如雾气般虚幻的玄霜巨龙:“是的。”

“很圆满。”

他的声音也平静冷淡,就好像真的只是在谈论一块肉,而不是他的学生。

也许是陈长生时日无多,听见这话,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在发冷。

“但朕偏不。”天海圣后抬手一抓,就把陈长生拎到了自己面前,“数百年前,太宗说朕不能为妃,朕就一定要再入宫。后来你们说女人不能做皇帝,朕就一定要登基。”

“如今天下人都想要朕吃了这枚长生果。”狂暴的真元从手中倾泻而出,天海圣后高高挑起眉毛,凤目无比明亮。她在溪畔的神魂也伸出了手,扼住了僧人的颈部。

陈长生痛苦的喊声传遍了整座京都。

天凤真火在一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破碎与未破碎的经脉、阻塞与未阻塞的气窍。又在他身体里的一切都乱得如同肉泥时,将它们重塑。瞬间的疼痛被识海完完整整地承受,惊涛骇浪冲垮了那些孤峰、山谷、和一切让水无法自如流淌的事物,再渐渐平息。

在这样的过程中,没有人能有余力想别的东西。所以陈长生并不知道,在不远处的天书碑前,余人因为他的惨叫而从观碑中醒来。他当然分辨得出那是师弟的声音,确认了方向,他立刻就往上走。

他的腿有些不灵便,因此走得很慢;他的手也残了一只,所以扒开灌木丛的动作也慢了很多。但他听见师弟的声音越来越痛苦,自己的眼中也渐渐笼上了水雾。余人急得要命,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些残破不全的嘶哑音调。

天海没有放手,只是将手下的力道放轻了:“朕连味道都没闻着,怎么能如你们的愿。”

“如果说朕确实做错了什么,那就错在当年不该向星空起誓!”她厉声喝骂,“什么狗屁的命运,只有蠢人才会相信那些!”

她在溪畔的神魂投影也没有放手。不过,与陈长生不同,白衣僧侣显然有还击的手段。珠串从手腕滚到了他的手上,僧人缓慢地抬起手,准备将天海的手一点点掰开。

“我们只是想回家而已。”他的眉眼间满是慈悲,言语中带着奇妙的韵律,“娘娘既然要将我留在此处,便也不要离开了。”

“您两百年前问我们,可否让您摄政。我们答应了,于是您一垂帘便是一百八十年。您二十年前问我们,能否让您登基,我们想想,还是答应了。于是您正式执政。”商行舟疾言厉色,“两百年!正是魔族最虚弱的两百年,正是北上的最好时机。但您却只看着周朝中的事情,只关心您的命令能不能被执行,而不往北方前进一步!”

“天海,退位吧!”

“格局太小。”天海傲然道,“你们要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先杀了那边。”

北方风雪骤疾。

“再杀了那边。”

红河白云凝滞。

“最后才轮到那边。”

满天星斗微暗。

“愚蠢!”天海斥道,“这是朕的世界,自然要服从朕的命令!”

“倘若一刻之前,您说这话,自然有底气。”商行舟说,“但您为这颗果子逆天改命,已经让你的修为从神隐跌落。现在,您只有普通的神圣境界。”

众皆哗然。

天海把陈长生随手扔到一边去,动作间看不出她刚才居然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

但她没有否认,只是环顾问:“谁敢杀朕?”

“我来。”朱洛握紧月华剑,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商行舟问:“你要什么?”

“我要王家永世不得翻身。”朱洛毫不犹豫道。

过了好一会,商行舟才道:“好。”

陈长生听出来了他们要针对王破,不免有些紧张。看着朱洛携着月华向神道疾掠而去,他不禁想起在周园外第一次见到朱洛时对方的样子。那时月下独酌坐在庐下,头发披散,满身灭情绝性。然后他又想到在浔阳城中的朱洛,和在寒山中的魔君。

朱洛那时未到,现在却来了。昔日在雪老城外饮酒杀敌的剑客,何时消失在了夜色里?

天海圣后甚至没有出手。汗青站起,手中铁枪刺出。

月华破碎,朱洛当场身陨!

“汗青,你忘记当年对太宗陛下发下的誓言了吗?”商行舟紧紧地盯着他,“你发誓终身不会踏入神圣领域,为何破誓?”

有些人知道汗青的真实身份,又听到太宗陛下让他发誓的内容,心中有些寒冷。

但若只是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只用一枪就将朱洛杀死?肖张乘着纸风筝到皇宫大门时,果然看见了抱着霜余神枪守在门前的薛醒川。

皇辇图被打开。肖张战败,王破未至,其它神圣强者都在神道之下。梁王孙用自己的血维持着这座只有皇族能够使用的大阵,心中满是快意。

不过,当真没人能够打破这座大阵吗?

“……你们似乎都忘记了,这座大阵是我家修的。”唐家二爷笑着说。他在笑的时候只是张嘴,并不发出声音,看着有些滑稽,但更多的是恐怖。他随手便熄灭了白日焰火,看着梁王孙被反噬重伤。

薛醒川也感觉到了异常。先前肖张说他在等时,他还以为他是在等人来。原来并不是等人,而是在等毒发。

他想到数日之前,在周通府中喝下那一口药之后,对方那副比哭还像哭的笑容。

肖张的手已经探向了霜余神枪,白纸的黑洞里满是渴望。然而还没等他碰到,这把神枪就凌空而起,破窗飞向天书陵顶。

肖张气得在原地跳脚,对着霜余神枪的影子撒泼:“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小气,人都死了几百年了摸都不让摸一下!”

天海懒得理他。拿到霜余之后,她就松开了手,让这杆铁枪落下去。

许多站在原处的人飞快遁逃,惊出一片空白。没有人死在这柄枪下,她放开手,只是为了把枪交给汗青。

天海重复了她来时下达的命令:“上神道者,杀无赦!”

语罢,她一指缓缓探出,直指无穷碧!

后者立足之地顿时漾起了充满寂灭气息的碧波,卷过了许多房屋与街道,淹没了很多惨叫与哭喊。她盯着天海的一指,手中拂尘挡向对方的指尖,想要向后退开。然而天海比她更快,避无可避之际,别样红指根的小红花摇曳,挡在了妻子的身前。

观星客也不再旁观,投出一片星空向天海砸去。那些星光划破了天海的衣角,却挡不住她落下的手掌。星光在衣袖间燃烧殆尽,观星客也如同朱洛一般化作金色的沙砾。天海化掌为拳,直取别样红命门。

无穷碧顾不上自己是如何地狼狈,尖声示警道:“小心!”

然而她还是太慢,或者说,天海实在是太快。别样红的小红花在接触到她的拳头时,就瞬间凋零枯萎,同他一起倒飞而出。

见此,无穷碧不再恋战,带着自家夫君快速向远方逃遁。

与此同时,商行舟收起本命木剑,抹掉了自己唇边的血迹。天海用自己的道法承载了朱砂的灵魂,在尝试杀死别样红与观星客的同时,还能够将他重伤。即便已经跌回神圣境界,她也没有那么好解决。

她飞回台上,只有陈长生看得见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即便她在刚才的战斗中展现出了让人无法想象的速度、推演能力和修为,也绝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轻松。

天书陵中一片寂静。

天海知道没有结束。因为离宫没有动,但离宫门前的树叶动了起来。

一片光明从主殿中浮起。教宗捧着他的青叶,走出了殿门。

“为什么?”天海问。

这是她今晚第一次问原因。或许是因为对方是教宗,又或许是因为她曾经和教宗拥有相同的立场,并且维持了很多很多年。

“我与师兄的看法不同,休养生息没什么不好。但你在执政时,用了太多恶人。”教宗仍然穿着白色的麻衣,身形瘦削,满目悲悯,“而且今晚我不出来,会死太多人。”

闻言,天海圣后挑起眉毛:“难道要朕把皇位传给那些废物?”

教宗没有说话。

“或许,你可以等等。”天海圣后沉默良久,然后出人意料地作出了让步。

“我没有时间了。”教宗平静地说,“我要死了。”

“你为什么要死了?”

“人老了,当然是要死的。”教宗微微一笑,“临死之前,总要做些想做的事情。”

天海听到前面一句神色稍霁,听完后又挑起了眉:“你的遗愿就是让朕把皇位传给这些废物?那你果然是快死了,都已经老糊涂了。”

离宫动了之后,许多人都随之行动起来。

秋山家主将画纸从秋山君的桌上移到陈长生的房中,和供奉一同走上了回天南的官道;唐家二爷也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想来下次出现就是要收取报酬;逍遥榜上的强者也离开了京都;国教的六位巨头却聚齐了。

陈长生看见一个让他觉得有些熟悉的小姑娘。

天海皱眉喊出她的名字:“牧酒诗?”

牧酒诗抬头朝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娘娘别气,我今晚就是来做个见证。”

“这样的事,在这个家族中发生的还少吗?”天海厌恶道,“若不是怕实在太难看,只怕魔族也要来人吧。”

语罢,天海凌空飞去,到黑云之上与教宗交战。一时只能看见火花闪电,雷霆白光。陈长生在浔阳城外见过相似的痕迹,但远没有今夜这样恐怖。

云层上忽然传来了一道极宏伟的气息。

天海毫不犹豫地探手,抓住了一件极为沉重的事物。她面无表情地将它寸寸拔出,向着那道宏伟气息打去。陈长生定睛一看,发现她拔的是照晴碑。他无言地想:这样也行?

与那块天书碑相战的则是一片小小的青叶。陈长生见过很多次,它来自于教宗悉心培养了很久的盆栽,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是青叶世界,上面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小世界。

而此时,绝大多数人都在想办法解决汗青,不过他本人似乎并不在意。刚才,他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拿出了一盒饭菜,然后吃了起来。

天海在云上,以身与教宗交战;天海又在洛阳城西,以道与商行舟交战;天海还在云墓的溪畔,以神魂与僧人交战。

而汗青吃着那盒青椒腊肉饭,很快就将它吃得只剩汤水。他放下饭盒,握紧了自己手中的枪,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它时的场景。

那时他在雪原里饿了很久很久,快要饿死了。

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问他要不要跟自己一道,有饭吃。汗青想了想,很快就答应了他。很久之后,那个年轻人成为了太宗皇帝,而他则成为了大周的第一神将。

多年以后,又有一个相似的年轻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并不如太宗神采飞扬,似乎不会说话,腿脚也不灵便,好像还瞎了一只眼。但他将这盒青椒腊肉饭放在了自己身边。

那是多少年前了?他记不清。

汗青举起手中的铁枪,然后将它掷出。

冰冷的枪尖后,烈日热意膨胀。

溪畔的女子破碎消失,洛阳城西的雾凤离开,云庭上的天海回到了神道的顶端。

身道魂合一,天海低下头注视着这柄贯穿了她身躯的铁枪。

“这是秋杀?”她这般问着,夜空中,某颗明亮的星星变得明灭不定。

她不等汗青回答,眼神中似有怀念:“好多年没看见了。”

汗青如雕塑般站在原地;教宗放下了手中的青叶,放任污水把自己的衣摆弄脏;商行舟将手中的西流典翻尽,血液终于有了停息的趋势。他喘着粗气,手边的本命木剑断成两截。

天海握住霜余,手上发力,一寸寸地将它从身体里拔出。铁枪坠入皇宫,凌烟阁化为齑粉。她又飞掠而出,袖袍一挥,烧死了陈观松。

最后,她来到万里之外的西宁。

僧人似有动容:“当真要做到这一步?”

“我自有传承。”天海圣后一掌击出。星空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去,那名僧侣也破碎消失。

天海离开神道做了三件事,连一瞬都未用到。这是一截很短的时光,短到陈长生连姿势都没来得及换。他微微躬身,右手握住了无垢,左手手腕上的入世光芒大放。

霜余神枪到来时,她身边只有陈长生一个人。他的病才刚刚被治好,但他依然想要拔剑,或者拿出天书碑……总之,他想帮她挡住那一枪。

“你想要救朕?”天海高高地挑起了眉毛,美丽但实在嘲讽,好像下一刻就会毫不留情地嘲笑出声,还附带一串难听的奚落。

陈长生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当时他看见一个花盆从空中落下,就要砸到她,立刻扑过去,抱着她转了半个圈。

花盆没有砸下来,她的表情很嘲讽。陈长生以为她要出言嘲笑了,但她那时什么也没说。

这一次,她也什么都没说。

天海身后的黑色羽翼散开,她终于无法站住,摇晃着向后倒去。

陈长生这次接住了她。他发现她不喜欢满天的星光,于是又抱着她转了半个圈。

“不要带朕去周园。”天海说,“这里就很好。”

灌木丛里忽然传来了细碎的动静。像是某种体型不小的动物。陈长生警惕地看去,看见了余人师兄。

师兄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念头只停留了一瞬间,陈长生就想明白了下一个问题:师兄为什么会这么狼狈地出现在灌木丛里?

余人看见他们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要把陈长生挡在自己的身后,但他很快就确认师弟并没有受伤,一切正常。然后他注意到师弟抱着的妇人受了伤,又想要替她治疗,却又发现自己对她的伤势无能为力。最后,他奇怪地发现,他居然觉得这个中年妇人很眼熟,让他很想亲近。

天海看着他,问:“这就是朕的儿子?”

她又看了看陈长生,眼里有几分淡淡的疑惑:“你又是谁呢?”

陈长生有些难过,说:“先前都说我是您的儿子,现在又说不是。我不知道。”

“让你做朕的儿子很委屈?”天海挑眉。

陈长生赶紧摇头:“不,能做您的儿子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听了这话,她闭上眼睛:“一个傻一个呆,一个病一个残,还真是……”

天海似乎想笑,但神色归于平静,只是道:“但朕终究有了两个儿子。”

星辰隐没,东方破晓,朦胧的光照亮了神道顶端的最后一座天书碑。周独夫带走天书碑后,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一手之数,所以有传言说,还没有任何人参透这座石碑。

碑上没有任何痕迹。原来,这是一座无字碑。

陈长生不知怎么,竟然流下了眼泪。他哽咽道:“师兄,这是你的母亲。她是圣后娘娘,对不起……”

余人想要说话,却始终发不出像样的声音。于是他朝着师弟比划手势,意思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等视野被模糊后,他摸上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脸上已经全是泪痕。

东方紫气退却,金橙色的光芒铺满了天际云边。

天终于完全亮了。

商行舟沿着神道,向上走去。

陈长生背着圣后,向下离开。

阳光照亮了神道的顶端,向下方投下了大片稠密的影子。

商行舟在阳光里举起了余人完好的那只手。

陈长生在阴影中朝着远方离开。

第二卷:风雨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