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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离去

话虽然是这么说,肖张其实并没有多少活下来的把握。数年前商行舟退隐,朝廷才终于停下了对他的追杀。于是肖张隐姓埋名去了雪原里杀魔族,在凌冽风雪中喝酒杀敌,好不潇洒。

大约十几日前,他忽然在战场中破境,于是立刻打算翻越边境回到人族领地,不曾想黑袍算到了他的突破。三位山人和数千狼骑追杀了他十几天,能够来到这片草原已经快要摸到他的极限。即便之前休息了片刻,又吃了陈长生给的药,他离真正的全盛也还差很远。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任何沮丧,浑身战意高涨。

金色的剑潮向两边分开,肖张单手抓着风筝,右手提枪刺出!

浔阳城里,陈长生也见过这一枪。但现在铁枪仿佛天雷劈落的威势,与当初他为苏离挡住的那一枪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也就是在这一枪中,他意识到了天地法则对个人的提升到底有多么夸张。

一往无前的铁枪前所未有的锋利,轻而易举地破开了焉支山人躯体之上的山岩。枪势整整击出十余里,只是究竟有没有贯穿山人的身体?

他们并不在意答案。无垢与藏锋做成组剑,剑锋与逆鳞相遇,截然不同的轨迹却奇异地相互纠缠起来,成为一道苍茫冷漠的新意志。秋山君与陈长生双剑合璧,追着肖张的铁枪,以慧剑刺去!

枪痕与剑痕相交错,在焉支山人的躯体中留下了一道十字轨迹。

肖张吐出一口血沫,很是暴躁:“还他妈打不穿?”

秋山君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若是遮天剑还在他的手上,刚才的一击应该就能将问题解决。但那柄在百器榜上排行第四的名剑已经被换成了逆鳞……

金黄色的竖瞳锁定了十字的中心,真龙的狂暴气息倾泻而出,巨大的龙影再次出现在漆黑的夜空之中。秋山君已经静止的本体蓦然咳出一口鲜血,金色的血液却在唇边消失不见。

他的神魂从万里高空俯冲而下!

数百道漆黑的裂痕在他的神魂之后生出。比心脏跳动还要短暂的瞬间里,巨龙已经从庞大的幻影变成了只有手腕粗细的小龙,躯体却前所未有地凝实起来,如同一柄锋利的剑。

在焉支山人纵横十余里的身躯前,秋山君的神魂实在有些微不足道。而这道剑意却无可阻挡地撞在了十字的交点。

就像有手用力攥住了心脏,陈长生明明没有遭遇任何攻击,却感受到一阵极致的悲伤,几乎要让他的心脏碎裂。与此同时,肖张面上的白纸又多了一道血污。

随后,他们听见了一道玉碎般的声音。

那是心碎的声音。

秋山君的神魂归位,面前的山却没有彻底崩塌,只是小了一圈。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苍白,显然是强行分出神魂攻击的后遗症。焉支山人受到的伤害当然最大。这道声音响起之后,他安静了很久,然后身躯遮住了更多的星光。

肖张重新提起铁枪。

陈长生的三千剑化为南溪斋剑阵。

秋山君的指尖就要再次拨上逆鳞的剑刃。

远处的天边忽然出现了一道火线。陈长生望去,发现那是一只火云麟,只是上面并没有人。

在他们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道沉稳安静的刀光已经从天而落。秋山君心中的星盘也飞速变化,阴霾一扫而空。

铁刀落在了剑痕的中心,事情也尘埃落定。

焉支山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用的语言并不是为人熟知的魔族通用语,陈长生听得不是很明白,但能通过他的语气感知到其中的意思。另外两道远在南方的声音应了几声,滚雷纷纷朝着西方离开。

一个在场所有人都很熟悉的身影立在焉支山人面前,仰头看着大山的身躯倾倒。肖张越看越气,脸上的白纸又脏了一点:“你还不去追?站在这给谁看呢?”

王破道:“要是你还能走两步,我就去。”

陈长生想起当年在魏侍郎府中王破的那句“你接不住”。他们自洛水一别已有十余年,王破的实话对肖张的伤害依然显著。后者脸上的白纸哗啦啦地响,显然是气急了。

垮塌的山峰中立起了一道全白的身影。八大山人,山只是他们的魔躯,人形才是本体。焉支山人从山岩中走下,对王破道:“即便你追过去,也只是两败俱伤。”

王破平静道:“前辈修为高深,我们四人联手才将您留下,自然不会再生想法。”

焉支山人:“我只是想为山人留下最后的存续。我们已经尽力,想来即便回归星海,大老师也不会责怪我们。”

在接下来的对话中,许多隐秘的历史被揭露出来。譬如八大山人确实是由通古斯和那一代教宗一同创造的,再譬如即便到了这种时候,魔帅也在伺机寻找机会杀死他们。八大山人有八个,五个都死于前任魔君之手,今天焉支山人死去之后,只有躲去南海的静泊山人和伊春山人能活下来。

秋山君忽然道:“等事情结束之后,我们会去北海,研究怎么让魔族繁衍下去。”

“好的,谢谢。”焉支山人想了想,认真地向他道谢,“不过山人的寿命很长,如果需要解剖,你们要等很长时间。”

陈长生摇摇头:“没关系,我们也还有很长时间。”

焉支山人若有所思:“你们不打算继续待着?”

陈长生道:“我以为,在合适的时候离开,是很美好的事情。毕竟天下不会是哪一代人的天下,只是少年的天下。”

“……在合适的时候离开。”焉支山人低声重复了遍这句话,“不错,不错。”

答应让秋山君解剖它们,就是接受了魔族的失败。

如果不是前任魔君活得太久,魔族又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前代魔君与太祖兄弟相称,然而太宗死了、高宗死了、连天海圣后也死了,他还不愿意死。所以他会在寒山边与白帝相遇,会在雪岭中死去。正是因为他太想活下去,才会死在新魔君的手中。

太宗死了,留下了与妖族的联盟;高宗死了,留下了拥雪关与拥蓝关;圣后死了,留下了南北合流。人族现在的君主居于深宫,政令却能一通南北,又是一位明君。老魔君死的太迟,非但没能给魔族留下什么,反而害死了无数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天才。

“物久则废,器久则坏。*”焉支山人闭上眼睛,最后一句话同金色的砂尘一并消散在天地间,“亡我焉支山。”

第一道天光自远处升起,星辰渐渐隐入光明之中。这片草原也渐渐明亮了起来。陈长生他们这才看清楚,倾倒的大山在草原上连绵十几里,看着甚是壮观。

肖张锐利的视线刺上陈长生,没好气道:“你们怎么把他找来了?”

秋山君道:“你传信时,我们恰好到洛阳。”

肖张的白纸又开始哗啦啦地响。

王破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肖张怒道:“我现在可不比你差了,要你管我。”

突破圣域之后,他依然是当年那个扬言王破帮他他就自杀的肖张。秋山君于是想起另一件事:“那你怎么还想着给长生传信?”

“我修道十余年,可以说是极为勤奋,为此我甚至曾经走火入魔。现在终于有机会看到神圣领域的风景,怎么能轻易死了?就算要死,也要等突破之后再说。”肖张道,“如果没能突破,战死在雪原上也就算了。但既然真的有机会进入圣域,能够成为围攻魔族的主力,自然要小心些,活下来。”

王破十分欣慰,陈长生也有些感慨。秋山君身上神魂二次觉醒的痕迹终于完全消失,变成了平日的样子。他随意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有这样的觉悟。”

肖张冷笑一声:“不与你一般见识。”

“……”秋山君和善地笑了笑。他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必将迈过神圣境界的门槛,根本不屑与肖张争辩什么。面对后者的倒打一耙,他只是转向陈长生道:“要去告知他的族人一声。”

为了安置周园中的妖兽,陈长生和秋山君将这片原本属于秀灵族的草原买了下来。大概三年前在离山过年时,折袖忽然拿出了很多钱,要向陈长生买下这片草原的角落,让自己的族人迁徙过去。

那个时候,陈长生他们才知道,原来折袖小时候虽然被元老会赶出族群,却依然有很多伙伴与长辈暗中接济照顾他。所以他才去边境拼命杀敌,才会被唐三十六用半只烧鸡和许多钱收买。这么多年下来,他也积攒了一份相当可观的积蓄,虽然还是不足以买下他想要的草原,但也相当让人惊讶了。

陈长生本不打算收钱,但折袖坚持要给。如今狼族已经迁徙到了这片草原上,虽然不比南方温柔的天气,但也不知比雪原好了多少。

陈长生闻言点点头。战争即将开始,他当然要去告诉折袖的族人小心避乱。只是想到折袖,他的眉间又多出了忧虑的神色。

去岁到离山时,他替折袖和南客检查身体。他们两人在离山住下之后,日夜聆听离山剑宗弟子清正的剑音,身体都好转了不少。折袖的病已经许久不发作,而南客的神魂……也到了快要苏醒的时候。所以在离开之前,陈长生给苟寒食留下了一封信,嘱咐他在南客神魂恢复后拆开。

也不知道那封信现在是否还完好?

tbc

*:来自康有为的《政论集·上清帝第二书》,原句是“物久则废,器久则坏,法久则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