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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12|笨剑

第十二章:笨剑

陈长生知道,自己又在做梦。

或许是因为昏迷之前在被魔君追杀,他在梦中真的变成了一枚果子。他生长在枝叶繁茂的枝头,住在一座荒僻的园子里。圣光似的阳光和甘露般的雨露将他养大,慢慢成熟,甸甸地压弯了树枝。

之所以说这园子荒僻,是因为里面只有两个人生活。他们与其说是人,更像某种依循本能生活的动物,整日低头劳作,并不会抬头看向他,或是头上的星空。园子门口有天使模样的石像守卫,始终崭新如初,时间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某一日,蛇爬上了果树。

它吐着鲜红的信子,从枝干上攀缘而下,对着那一对男女说了些什么。

他们抬起头,把他从树枝上摘了下来。

咔嚓、咔嚓。

那是果子被分食的声音。

咔嚓、咔嚓。

陈长生看见石像天使来到他们身后,身后三对雪白的翅膀已经张开。

被分食的幻痛还遗留在神魂之中,陈长生猛然睁开眼,对上了秋山君的视线。他一向芝兰玉树的大师兄也不知道多久没休息,神色中带着掩饰不了的疲惫,竟然显出几分落魄。

秋山君低声道:“醒了。”

陈长生“嗯”了一声,神识内视。经脉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有一两处更碎了些。最让他担忧的、血液中的气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你昏迷了三天。”秋山君道,“我请师妹来看了看。天机老人也来过,嘱咐我们绝对不能用圣光术治疗。”

他扶着陈长生坐起,掌心托起他手腕上的玉镯:“你昏迷之后,身上散出了很……浓郁的香气。我就把这个给你了。”

这个看似普通的玉镯叫“入世”,陈长生在百器榜上见过。在一众刀枪剑戟之类的武器中,它排到了十四位,比秋山君的逆鳞还要厉害。

“它的作用有些类似于剑息,能够将人的气息完全隐藏。我用此物掩饰自己的血脉气息,便猜测可能对你也有用。”秋山君轻描淡写地带过,“还有些别的作用……总而言之,见之如见家主。”

“秋山。”陈长生念他的姓氏,“谢谢你。”

秋山君沉默片刻,才勉强笑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陈长生沉静的眼睛很像镜子,秋山君在里面看见了全部的自己,恐惧、不愿放弃、故作不知与……死寂的悲伤。

陈长生对他说:“对不起。”

在几日前,他还想着,如果能在二十岁之前破境入圣,就能够自己为自己重续经脉。如此一来,既不会因为逆天改命而伤害别人,还能够与秋山君携手,也许将来还能去另一个世界看看。

他们明明已经互通心意,已经见过长辈,甚至在魔君手下一同死里逃生……结果抬起头,命运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冷漠地注视着一切。早知如此,他宁愿他们无缘相识。只要从来都没有见过面,也就无所谓遗憾和痛苦了吧。

他从记事起,始终奉行师父所传授的顺心意之道,做一切事情都随心而动。而在将死之时,他的心里居然生出强烈的后悔。因为他了解秋山君,也深知对方对自己的情意。一旦他死去,秋山君也会被永远困住,空待魂归星海再度相遇之时。

可若真有魂灵的星海,人又为什么不想死去?

“……天机老人要见你。”秋山君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久留,“你若不愿,便不见了。”

陈长生想了想:“还是去吧。”

不久后,他坐到了天机老人的对面。

他们中间放着一盘桃子。陈长生想了想,拿起了一枚,想着削掉果皮给老人吃好些。在无垢的剑刃接触到果皮时,天机老人开口道:“削与不削,这是一对选择。在它们之间,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陈长生轻轻皱了皱眉。

“很多人见到我之后,都想问我问题。”天机老人又道,“你又有什么问题呢?”

陈长生问:“我是谁?”

“我是昭明太子吗?”

天机老人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出来,你确实出身于陈氏皇族。你有可能是昭明太子,也有可能不是。”

“秋山家的孩子应该已经告诉你,我和娘娘的关系不错。”天机老人漠然地看着他,“这两年你在京都行走,引来了太多注意。娘娘心慈,但她已经等了两年,不可能再等下去。”

陈长生安静了很久,才问:“如果我不想死呢?”

“你随商学医,应该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心知肚明。这次是一两处,还会有下次、下下次……很快,你的真元就会将经脉与气窍全部粉碎,然后你就会死。”天机老人道,“如果现在散去一身修为,去南海之类气候宜人的地方隐居,还能多活一两年。”

陈长生心想,二十岁与二十二岁,有什么区别?

天机老人的这一番话,与“我请你去死”,又有什么区别?

“人生是选择的组合。你的人生早就被安排好了大半,留给你自己的空间并不多。”天机老人神色间似有悲悯,说出的话却依然冰冷,“不过幸运的是,你可以决定自己在什么地方死去。”

“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因为我不想让娘娘面对这么困难的选择。在你进入国教学院时,她就已经注意到了你,她当时就该杀了你,但她没有。”天机老人有些感慨,“虎毒尚不食子,更何况她。”

陈长生:“您现在也可以杀了我。”

“我不会。”天机老人说,“我不会替娘娘做选择。”

陈长生定定地看着他:“那么您也不要替我做选择。”

果皮跌落在桌面上。陈长生起身,朝门外走去。他站在湖边,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

与天机老人的谈话里有很多信息。譬如,魔君这次来到寒山,应当是教宗陛下与师父联手做的一道局。他是局中的诱饵,魔君是入局的猎物。而他进入京都这件事,就是师父的另一个局。他是娘娘眼前的陷阱、诱饵之类的东西。秋山君大概早就猜到了这些事情,唐棠很可能也知道一些。甚至秋山君先前去到京都,很可能就是想要从中作梗,化解师父的局。

天机老人希望他远远地离开这个世界的视线,然后安静的死去。但陈长生和商行舟毕竟共同生活了十四年,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对方的打算?

倘若他真的就此离开,去天南离山剑宗或者秋山家、南海之类的地方避世。师父绝对能够把他留在京都,留在圣后娘娘面前,逼她承担命运带来的反噬。从一开始,他就被钉死在了陷阱中。

……更何况,陈长生有些悲哀地想,人总要知道自己是因何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吗?

他在湖边站了片刻,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唐三十六与折袖看见了他,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你终于醒了。”唐三十六长吁短叹,“你再不醒,凌海之王和茅秋雨就准备把你带回京都,交给教宗陛下治疗了。”

因为他一直没醒,煮石大会便在一直再往后延迟。然而唐三十六言毕,陈长生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

唐三十六觉得奇怪:“你……怎么了?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折袖沉默地站在一旁,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刚才和天机老人说了一会话。”陈长生道,“先前我们遇到的那位,就是魔君,他来寒山杀我。”

折袖忽然说:“我小时候有一个梦想……就是杀死他。”

唐三十六和陈长生都用敬仰的眼神看他。

折袖摇摇头:“只是梦想。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真正见到他。”

唐三十六翻了个白眼,然后问陈长生:“他为什么要杀你?秋山君呢?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杀我的原因有些复杂,不太方便说。”陈长生道,“魔君应该是打算将我们一起解决,或者只杀了我。反正对于师兄来说,后者才更让他痛苦。怎么活下来的……有人救了我们。”

“从魔君手下死里逃生,你们的命可真好。”唐三十六感慨地说。他这番话完全出自真心。之前魔君出现在寒山上,天机老人开启天石阵将他们全部困住时,他们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听了这话,陈长生有点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他继续说:“……天机老人说,我可能是昭明太子。娘娘也许是我的母亲,她可能……要杀了我。”

唐三十六对此早有猜测:“换个角度想这事,要是你活下来了,你可就是皇位最正统的继承人了。”

陈长生想了想,问他们:“做皇帝和做教宗哪个好?”

折袖笨拙但认真地回答:“我觉得做皇帝好些。可以调动军队,打魔族的时候还能可以做主帅。”

他们都笑起来。陈长生感觉好了一些。

他回到小楼上。离山的弟子们昨天就到了天机阁,听说他今天会醒来,一股脑地涌来拜访。陈长生推开门时,秋山君正在与苟寒食等人说话。

“我们可能要提前回京都。”秋山君为大家分茶,“这次煮石大会就不落场了。”

他是来见陈长生的。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但为何突然要返程?苟寒食有些疑惑,想到陈长生这几日的昏迷,担忧地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陈长生回答:“其实我的身体有些问题,简而言之就是有病。魔君来过之后,似乎快要发作了。”

关飞白皱眉问:“可让圣女看过了?”

“师妹来过了。”秋山君答,“不过……没什么用处。”

苟寒食:“圣女的圣光术已经修行到了极致,便是国教中的大主教也远远不及,竟然解决不了?陈院长不是随计道人学的医术?那样的圣手,也会医不自医?”

关飞白也觉出不对了,迟疑道:“你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以苟寒食一贯的性格,在发觉陈长生话语中的回避后,便不会再追问。但在离山诸弟子心中,陈长生已经和他们大师兄牢牢绑定在了一起,再加上师叔祖的那层关系,天然更亲近些。如此想着,忍不住开始刨根问底。

陈长生只好和盘托出:“你们应该有所察觉……我在战斗的时候,真元的输出有些不正常。”

“我的经脉有先天缺陷,情况很差。我师父说,大概在二十岁的时候,这些经脉就会全部断裂。然后……真元紊乱,不治身亡。”

房间里变得针落可闻。

怪不得陈长生能够解决落落殿下的经脉问题,原来他自己就是那个最复杂难治的样本。

在陈长生说出真相之前,苟寒食等人根本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关飞白下意识地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就没有一点办法吗?”

陈长生回答他:“在二十岁之前入圣,我就可以替自己重续经脉。”

王破年近不惑达到聚星巅峰,已经是大陆上的奇迹。想要在二十岁之前入圣,几乎没有任何希望。但一想到陈长生今年才修行两年,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可是他现在如果继续修行,很有可能会直接打破身体中岌岌可危的平衡,将剩下的生命压缩至一个月。秋山君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水,没有说话。

他太清楚师弟们的性子,所以只是说:“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总有人能治好他的。”

此话一出,大家都放下心来。秋山君平日的可靠形象实在太深入人心,以至于只要他开口,大家就会下意识地先相信,然后再想别的。大师兄说陈长生能被治好,也许真的还有转机也说不定?

不然……苟寒食掩饰住自己的不忍。以师兄对陈长生的用情之深,真的还能走出来吗?

若是死于人手,还有仇可寻。但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又能向谁讨一份公道?

离山弟子走后,房间里又只剩下了秋山君和陈长生两个人。

陈长生认真地看秋山君,觉得他真是好看,也不知道还能再见到几次。如果现在将对方的眉眼牢牢记在心里,以后在星海中飘荡时,是不是还能认出来?

秋山君:“天机老人怎么说?”

“还是关于我究竟是不是昭明的问题……我觉得我不是。”陈长生道,“他还说,魔君从寒山离开之后,遇到了白帝。所以我觉得,这次的事情,可能是师父和师叔用我做的局。”

如果是徐有容在这里,第一反应一定是劝说陈长生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圣后娘娘。她与娘娘情同母女,天然彼此信任,而且就客观事实而言,如果布局人真如陈长生所想,确实只有圣后有破局的可能。

毕竟在十几年前,商行舟的叛乱就是被她镇压。前者销声匿迹十余年,直到陈长生入京,才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

陈长生继续道:“回京都之后,我会亲自去问师叔,如果那时我还活着。”

“真的不随我去天南吗?”秋山君问他,“师叔祖当时就说过,你算半个离山弟子。如今有这枚镯子,还是我家未来的半个家主。南海的景色也很好……”

秋山君的眼眶泛着红,他轻轻地说:“我还没弹琴给你听过。”

木案上多了几滴雨珠似的水迹。陈长生抬眼道:“师兄,对不起。”

“我还活着的每一天,就能为你而死。所以……”陈长生的话语中甚至带上了祈求,“在我死之后,你也要好好活下去。试着忘掉我,一个人生活,或者去认识其他人。”

他强忍着自己的酸涩:“下一次,你记得要喜欢一个身体健康,能与你长相厮守的人。”

“你当自己是周独夫,什么都能一刀两断吗?”秋山君拨开他的额发,“小陈院长,别人改变不了你的心意,你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

他珍而重之地亲吻陈长生的眼角,一触即分:“走吧,回京都。”

他们返程的时候,车队反而变得更长。除了原来国教的马车,又多了秋山君与别样红。后者别样红出身离宫附院,与国教旧派有旧。昭明太子是扳倒天海圣后最好的机会,他们绝不会让陈长生在路上出现任何意外。

平安抵达京都后,陈长生稍事休整,就去了离宫。

秋山君向茅秋雨提出了去光明主殿参观的请求。离山剑宗与离宫同出一脉,若山中有大事,还要向离宫和圣女峰传信。茅秋雨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带着秋山君进了光明主殿。

他走到壁画前,沉默地看着云上的圣人、怒目的天使和慈眉善目的十二贤者。他一手提着遮天剑,那锋利的剑光好似被水洗过一般,注视越久,剑光便越盛,好像要将视野全部吞没。

秋山君的双目又变成竖瞳,神魂二次觉醒后出现的龙鳞与龙角一样不落地出现在身上。真龙血脉好像天生就与圣光亲近,几次呼吸之间,秋山君已经把自己调整到了最好的状态。现在的他,即便是面对魔君,也勉强有出剑的资格。

可是……不够。

他握紧剑。

陈长生摘下了手腕上的入世。

始终被限制在体内的香气终于散开,瞬间盈满了整个房间。教宗眼中的星海变得深不可测,看起来如同一条燃烧的星河。他始终慈和的语气终于失去了感情:“原来你师父说你是一枚长生果,是这个意思。”

“师傅说,只有圣人能够忍受我的血液的诱惑。”陈长生此刻其实很紧张,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师叔,心里没有一点底气。到现在为止,他只确定自己的两位师兄能够在血液的引诱下坚持本心。余人师兄曾经给他打了一晚上的扇,秋山君带着他在魔君面前逃跑,即使被逼入绝境,也依然守在他身前。

“能够与想要是两种意思。”教宗摇摇头。他用木瓢从盆中取出一瓢清水,先浇了一半给开始打卷的青叶。然后将剩下的一半举过头顶,把自己淋湿。

他的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和:“瓷器已经是十分坚固的物品,但你如果要去测试它的硬度,它就一定会碎掉。人心亦是如此,如果你一定要去考验,就已经产生了怀疑。”

“而怀疑,正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陈长生将入世戴回手上:“师叔,我的血究竟是怎么回事?”

“天机有没有告诉你,你的身体里有日轮崩裂后的痕迹?它炸毁之后,应该有人将巨量的圣光注入了你的体内。”教宗说到这里,也有些不解,“难道你师父真的去过那边?那边的人与我们不同?”

陈长生默然片刻:“听起来,活得有些辛苦。”

“但终究还是活着。”教宗道,温和的目光说明了许多事,“你来京都时,师兄写了信给我。我起初以为你只是来京城治病的师侄。后来才知道,梅里砂也收到了一封信。”

陈长生想起秋山君告诉他的那些故事,说:“秋山告诉我,当年师父叛乱,圣后娘娘请你去杀了他。所以……您没有动手。”

“是的。”教宗道,“国教正统只我们两人,我怎么忍心下手?之后他隐居山野,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如何。直到你来到京都,他才给我写信。”

陈长生被这话中的意味压得呼吸微滞。没有人知道师父其实并没有死,所以师叔与圣后娘娘之间的联盟才始终牢固。而师父居然利用了自己的出现,重新在他们之间凿出了裂痕。

教宗平静道:“都说黑袍善于玩弄人心,其实你师父也是一位谋者。”

陈长生望着师叔苍老的面孔。秋山君告诉他,师叔比他的师傅还小两岁。但若他们真的站在一起,只怕别人会将他们认成一对师徒。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师叔总是想得更多。

身在教宗之位,和其他人总是不一样的。

陈长生问:“您知道我师傅究竟想要做什么吗?”

教宗摇摇头:“你师父想做的事情,无非就是把天海拉下皇位。但是对你,我也只是隐约知道他的安排。”

“梅里砂可能知道得更多。但他觉得你最终得到的,会比失去的多。”教宗想起那位大主教,眼中情绪莫名,“他觉得你的病能被治好。”

陈长生苦笑着摇摇头。他根本看不到希望。这次回京都,一是因为他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二则是担心离开之后秋山君会惹上麻烦。

他想着,如果自己真的是圣后娘娘的儿子,主动死在她手里,应该能换来一些东西。比如国教学院,比如秋山君的安全。

“好了。你先回去吧。”教宗的视线落在房间的墙面,隔着砖石,与秋山君的目光对上了一瞬,“秋山要等急了。”

陈长生向师叔道别,走出了房间。

他们回到国教学院之后,陈长生将谈话转述了一遍。秋山君听罢,沉默许久才道:“商院长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陈长生通过那些有关计道人的记录,大概能够看出,师父当年一定很受太宗皇帝信任。而且不仅于此,他和王之策的关系可能也很好,不然没法知道对方留在凌烟阁里的笔记和黑石。

就像他之前对天机老人说的那样,如果是为了大义,为了大局,要利用他就尽管用,他能够接受。

但他并不喜欢这样。如果师父能在做这些事情之前,先告诉他一声,他可能会感觉好些。

“我向宫中递了牌子,求见圣后娘娘。”秋山君对他说,“就算梅里砂主教那样说,我也不想让你冒险。我要问清楚,娘娘究竟是怎么想的。”

“师兄,你——”

“你不必担忧我的安危。南北合流还在进行,周朝没有人能承担得起对我出手的后果。”秋山君在太监尖利的宣旨声中站起,“等我一会,好吗?”

国教学院的小楼下已经被秋山君布下了简易的离山大阵。他用指尖在遮天剑上一抹,带着真龙狂暴气息的血液从伤口处流淌出来。

他抬起陈长生的下颌,在他的眉心画了一条竖线。

苏离曾经告诉过他们,剑道之魂在于一。在研究七间的禁制时,陈长生曾经提出过一种设想,他是否用了某种方法,将七间与离山万剑大阵连接在了一起,才制造出她无法离开离山的结果。

思路最终被证伪。此时看来,秋山君显然结合了其它方法,从而得到了类似的效果。

血液很快就没入了陈长生的肌肤。他感觉自己好像成为了剑阵的一部分,只能遵从着阵法中的规律运行。

若是寻常人在此,还真的只能等秋山君回来。

他离开后,陈长生抬手从杯子里蘸了些茶水。他先在正中点出一个点——这是他自己。然后他在周围用画六芒星的画法点出六个点——这是秋山君在楼下放的六把剑。

点的数量渐渐增多,一道圆形的阵图出现在他的眼前。陈长生停住,额头上已经多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他的推演天赋只能算是一般,如果是徐有容在这里,解阵的速度肯定更快。

他抽出无垢,将这枚无比锋利的短剑掷向门后三寸的位置。在他的计算中,那里是第二优的破阵点,也是他唯一能够得着的破阵点。剑锋深深嵌入木地板,压制感如潮水般退去。

如果是别人被秋山君困在此处,想脱困,就要对自己动手。但现在阵眼是他,秋山君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种设计,本该严丝合缝的剑阵也因此多出了几块缺口。

最重要的是……这个方案,当时本就是他提出来的。

陈长生起身下楼。

……

交代完国教学院的事,陈长生从后门离开,穿过百花巷,到了百草园中。

那位中年妇人坐在石桌边,不知在看些什么。

陈长生坐到她身旁的石凳上,自然地拿起茶壶,为他们两个人斟茶。澄黄色的茶水从壶口流下,白色的热气升腾而上,飘着袅袅的茶香。

热雾模糊了他们的视线,也模糊了彼此的面容。陈长生说:“我还是不知道您是谁,但我想,这些话也只能告诉您了。”

那名中年妇人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地坐着。陈长生觉得这样的态度算是默许,并不知道她透过雾气,看到了很多很多事情。

远的,是她被太宗皇帝逐出皇宫,只能住在百草园,然后发下星空之誓的夜晚;近的,是秋山君来到皇宫之中,请求带着他离开。

那时她是如何说的?

“……只要能够登上皇位,我愿此生再无子嗣。”

“他留下一日,便是一日的隐忧。”

陈长生描述着西宁旧庙外的小溪,那是能够让他心情宁静的东西。他在下意识地回避谈及自己的老师,是因为感觉到了对方的冷漠吗?

她一向是个严厉的长辈,无论是在莫雨还是在徐有容面前。至于那些根本没有被她看作后辈的不成器的东西,她从来不会耗费多余的心思和时间指点教导。

她对秋山君说:“你用离山剑阵将他困住,有没有想过他也在计算?如果你不一直守在他的身旁,再多的巧计都是无用功。就算朕之前同意你带他离开,他也会像今日走出剑阵一样,走到朕的眼前。”

最后,她想起陈长生入京后不久的那个夜晚。有人以极其静柔的神识,点亮了一颗极其遥远的星星。她那日去得晚了一些,却没错过那颗星星的亮起。莫雨问她命星,而她说……

命星,还有可能是命中的克星。

陈长生终于说完了,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茶。

那么,她就该开口了。

强大的气息终于被释放出来。她站起身,面孔不再保持着随处可见的普通,变得极其端庄美丽。当年先帝在百草园中对她惊鸿一瞥,甚至将红花都看成了绿叶。

徐有容是如今大陆公认的第一美人,可若放在她面前,也只能得到一句“各有千秋”。因为在很多年前,她也是闻名大陆的第一美人。只是后来,她站得越来越高,人们越发看不清她,也就不再讨论她的容貌。

“听你心中不平,与常人并无区别。”她漠然而威严的声音和她身后漆黑的凤翼一起扩散开,掀起狂风尖利的嚎叫!

“既然是朕的儿子,为什么不知道凡人皆可杀?”

天海圣后将双手背在身后,看上去无比高大。

两百年前先帝将政事交到她的手中,她杀了许多人。二十年前她正式登基,又杀了许多人。她奉行的准则,一向都是将反对意见全部抹灭。若所有人反对,就将所有人去掉一半。

不解、反对、阻碍……这些都是她最经常、最擅长对付的东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