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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10|无心插柳柳成荫

盛夏在蝉声中离去,秋风扫过京都。转眼间,年关已近,天气一日寒胜一日。

雪花飘零,京都却越发火热。或者说,整座京都的百姓都变得喜气洋洋。秋山君的白鹤来到京都之后,消息便慢慢传开。徐有容继任南方圣女的事情让所有京都百姓心情振奋——这还是第一个成为圣女的周人!

徐有容是整座京都的女儿,很多人都见过她年幼时的样子。她小时候的故事又被翻了出来,譬如在北新桥闹着要跳井找龙,在神柱上玩闹……不过这类轶事只是少数,更多人提起的都是她血脉觉醒后的事情。在晨钟撞响之后,一袭白裙的徐有容坐在龙骧马拉着的车辇上,微风偶尔掀起车帘,将一瞬间的惊艳留在很多人的记忆中。

陈长生知道之后却有些惊讶。别人不清楚,他还不知道吱吱确实就在北新桥底下吗?徐有容怎么会知道那里真的有龙?

他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师兄。秋山君听罢若有所思:“原来她是那条龙?”

陈长生:“师兄也知道那位龙前辈的事情?”

“什么前辈……”秋山君失笑。他看着陈长生澄明如镜的双眼,确定他什么也不知道,心里有些微妙的庆幸。

“黄金巨龙离开大陆之后,龙族推选玄霜巨龙一脉做族长。而当时最强大的一只玄霜巨龙,也就是她的父亲,却不愿意接任,而是来到了大陆。然后,他遇到了周独夫。”

秋山君娓娓道来:“……周园中便多了一座叫做暮峪的山。”

陈长生回忆着周园中的那座山脉,心想难怪吱吱在进入周园之后就心情不佳,原来是知道了父亲死亡的事。

“但在当时,她并不知道。她父亲走的时候她年纪还小,没有给她取名。族中长老给她取的名字太长太难,她不喜欢,就想找到父亲为她重新取名。”秋山君道,“她从南海登陆后,害死了很多人。那时候人们都叫她‘寻找名字的恶龙’。最后她被王之策大人抓住。王之策将她困在了北新桥下,告诉她,等桥塌了之后,她就可以回家了。”

可北新桥不是桥,只是一个名字。无论时光的法力有多么伟大,只要人类还在,她就永远不可能从地底离开。

陈长生算了算时间:“这么多年了,应该够了吧。”

秋山君:“你想救朱砂出来?”

陈长生“嗯”了一声:“朱砂是王大人给她取的名字?”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一般叫她前辈,或者吱吱。因为她的叫声听起来,有些像这个字的读音。”

秋山君不禁沉默。他有些物伤其类。

两人又说回徐有容。离山与圣女峰之间的关系一贯亲密,秋山君更是和徐有容一起长大,对她的了解不说最深,倒也比唐家送来的情报丰富。

陈长生有些疲惫。自从诸院演武开始,他就不高兴。现在终于到了最后一场,他没有多少即将解放的轻松,反而更低落了:“我不明白……就非要打这一场吗?”

他现在正以一个不大规整的姿势蹭在秋山君的怀里。一开始,陈长生还会因为拥抱之类的亲密动作觉得害羞,把脸埋在秋山君的肩上绝不肯抬起来。后来次数多了,他渐渐习惯。发现冬天秋山君身上暖和之后,只要周围没人,他就自然地贴上去了。

秋山君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师妹从小被圣后娘娘养大。天海家做的这个局,她也是不得不入。”

陈长生想起在周园中见到徐有容的那几面,那时他们还在一起救死扶伤。徐有容可以帮病人梳理真元,他则能将病人的伤口经脉理顺。那才是他们该做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圣后与教宗的某种代表,来进行这场战斗。

忽然,他们听见了一道脚步声。

今天晚上唐三十六又去澄湖楼逍遥,轩辕破也跟了过去。折袖一向对这种场合不感兴趣,以守在国教学院为由留在了自己的卧房。而他和秋山君则早早去外面避过,在唐三十六等无可等之后才回学院。陈长生想待在秋山君身边,干脆没回自己的房间。

脚步声已经上了楼梯,朝着陈长生卧房门口走去。

声音消失了。

对方没有开门,没有进陈长生的房间,但也没有离开。

紧张的沉默维持了许久,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师兄,陈道友。”

俗语有云:“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徐有容居然已经到了京城。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她先来了国教学院。

秋山君为她打开门。陈长生坐在书案旁。徐有容假装自己没有注意到并不完全平整的床铺,与他相互见礼。

“我正要去皇宫,恰巧路过国教学院,便过来看看。”徐有容态度坦然,“你明天有空吗?”

她问问题时看着陈长生,对象很明确。

陈长生委婉道:“明日有空是有空。不过你刚到京都,不需要休息几天吗?”

“休息不必,此次回京事务繁多,你我约战之事只能放在七日之后。既然你明日有空,就去离宫将婚约解除吧。”徐有容语气淡淡。

陈长生这才明白她的想法。他一直惦记着婚约的事情,经常思考要怎么对徐有容提起此事,不想徐有容如此急人所难,竟然将这件事放在了处理南北合流的事情之前。

秋山君则想,他记得师妹喜欢吃蓝龙虾。如今澄湖楼已经成为了国教学院的食堂,只怕东御神将府里也没有了。身为师兄,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点小事还是要帮对方解决的。

陈长生也道谢:“多谢道友,我欠你一次。若是徐道友日后有需要帮忙的事情,送信给我就好。”

徐有容点点头。此时她还不知道,这份无意之中留下的约定为她解决了多大的麻烦。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因为片刻后,她就到了甘露台上。

天海圣后负手而立。只要是晴朗的夜晚,她都会到甘露台上看星星。徐有容显然对此心知肚明,进入皇宫之后哪也没去,径直到了甘露台上。

“见过他了?”圣后道。

徐有容点点头:“明日去离宫解除婚约。”

圣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徐有容很熟悉这样的表情,在她还未绾发时,圣后通常会揉揉她的头;后来编了发髻,弄乱了不太方便,她便鼓励地拍拍徐有容的肩膀。然而今天晚上,圣后只是看着她,却没有朝她走哪怕一步。

圣后说:“你的老师在这一点上,远不如你。”

“当初莫雨告诉我,她要带小小苏离开,我还以为此事不会成功。”圣后并不高兴。这个世界上能与她拥有相同视野的女人本来就只有两个,现在一下少了一半。

徐有容为老师分辩:“老师能带苏离前辈离开,已是不易。”

“不说此事。”圣后换了话题,“你现在做了圣女,千万要注意自己的立场。你虽然生在周朝,也受周人爱戴,却千万不要忘记,天南才是你的立足之地。行事时,要多为天南考虑。”

一番话间,她完全站在了徐有容的立场上。

徐有容心中温暖:“谢娘娘教诲。”

“不是教诲。”圣后纠正她,“是交流。”

……

次日,陈长生和徐有容将婚约解除。

两三日后,教宗在与某位主教谈话时,似是无意地提及此事。

消息传播的速度比陈长生想象的还要快。天香坊主事来告知他们目前徐有容与陈长生的赔率时,应唐三十六的要求,还附带了京城之的各类传言。

“有人说,小陈院长实在……”天香坊主事顿了顿,在陈长生点头之后才继续道,“实在是有眼无珠,居然会拒绝这门婚事,颇不顾大局。”

唐三十六无语:“不是徐有容要和他解除婚约吗?陈长生都没自己先去离宫了,他们还要怎么样?”

主事向他行礼:“所以也有人说,小陈院长还算是懂事,将选择权交给圣女。可惜他也入不了圣女的眼,圣女果然遗世独立。”

秋山君:“……”

陈长生:“……”

唐三十六一时也无言以对,但他很快就找到了安慰陈长生的方法:“徐有容毕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这次的赔率,也不是人们真正客观的考量。你可以理解为民心所向。”

话一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不对劲。南方圣女比教宗继承人在周朝的支持者更多,好像对后者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光彩的事情。唐三十六摸了摸鼻子,决定不再说类似的话题:“你有几成把握?”

陈长生想了想:“七成。”

这场战斗是他占了便宜。因为秋山君对徐有容很了解,甚至告诉了他徐有容最擅长的是弓术;而他却有太多徐有容不知道的事。譬如所有人都很好奇的,他究竟会多少剑法?那日苏离决定传剑时,陈长生也没有报全。他还能取王破的刀意,甚至可以施展一部分的两断刀。

是的,秋山君在国教学院停留的数月,他们一起将两断刀诀对了出来。虽然以两断刀的深奥与强大,他们还远远谈不上掌握,但想要借上几分意气,倒也并不困难。

唐三十六不知道的是,他并不打算赢。在他看来,无论是和局还是干脆让他败落,问题都不大。这并不是生死之争,如果剥除那些政治上的意味,他更愿意将其看作一次平辈之间的较量——就像大朝试上的比试一样。

是的,他知道这次比试其实是着国教的新派与旧派之间的对抗。如果徐有容获胜,那么教宗与圣后的关系势必变得更加紧张。但怀疑的种子既然已经种下,他只要存在一天,裂缝就会扩大,他又为什么要去争胜,去击败徐有容?

还是那句话:这一场就非打不可吗?

陈长生最后一次说出这句话。之后不久,他就要出发了。

洛水上,奈何桥静卧于水波之上。陈长生走过禁军的围线,脚步稍顿,然后走进了风雪里。他一手握着剑柄,站在桥上等待。

国教学院的学生全都跟来了。然而那一百多位学生已经淹没在了洛河两畔。从奈何桥往两边,几里之内,都攒着密密的人头。真正的大人物们在洛河上的客船里。茅秋雨、司源道人这样的人自然在最前面,而秋山家主、莫雨等则稍稍靠后。唐三十六带着折袖上了船,他不愿意去与秋山君说话,就拉着折袖挤到了莫雨身旁。

如果他能听到秋山君的话,大概会为自己英明的决策喝彩。

秋山君微笑着对他的父亲说:“如今见到了,如何?”

秋山家主瞥他:“苏先生都说好,我还能说差吗?只是这比试都未开始,你要为父看出什么来?”

水面忽然被砸出巨响。有人循声望去,发现是有民众为了看的更清楚,竟然爬到了行道树上。那树枝不堪十几个人的重负,毫无意外地断裂,十几个人都砸进了水中。

沐浴着寒风与大雪,徐有容无声无息地走来。

她没有对面目做任何遮挡,就像当初进入周园一样,坦坦荡荡地将一切都示于人前。她身后背着弓,加之容貌绝丽,看上去很像大西洲草原上的秀灵族人。

陈长生静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徐有容将桐宫从身后取下,于是水潮四起,洛水如海浪般击来。

南海剑吟!

陈长生速度极快地出剑,却不退不进,看着更像是某种切合韵律的舞蹈动作。他切入潮声之中,水浪便纷纷散去,回归了河面。这是南溪斋剑舞中的“天音落”,与南海剑吟师出同门,是化解后者的最好方法。

已经有人的面色变得难看。许多人都知道天音落应对南海剑吟再合适不过,可除了陈长生,在场有几个人会南溪斋的剑舞?

思绪电转,徐有容手中的弓弦已然被松开。梧箭自弦上飞出,带出一道明亮的火线,将周围的雪花都烤得无影无踪。弓弦振颤,十余道火线从她手中飞出,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和速度,就要将陈长生包围!

陈长生将无垢的剑柄并入藏锋之中,做成组剑。这是慎重,也是对徐有容的尊重。通过南客,他了解到与她们比较速度实在太愚蠢。他没有试图使用耶识步,而是站在原地出剑,逐个对上那些向他飞来的火箭。

薛河摸着断臂,他从陈长生的剑中读出几分熟悉的意味:“王破的刀?”

准确来说,陈长生用的是笨剑。在他的推演之中,此刻的最佳选择绝不是进攻。在雪花与火光之间,梧箭纷纷落下,有的落在桥上,还有的直接掉入了洛水中。

唐三十六自问连接住这十几箭都有些困难,但也只是困难而不是没可能,说:“圣女用箭也不回收吗?”

像是回答他的问题一般,徐有容空拨弓弦,手中桐宫消失,已然换成了斋剑!

火线冲天而起,都聚回斋剑之后。炽烈的火光交织着难以言明的神圣与庄严,向着陈长生落下。

茅秋雨神色骤变:“大光明剑!”

数百年前,周独夫闯圣女峰,挑落那一代南方圣女的面纱,带走了斋剑,大光明剑从此失传。后来陈长生让剑池重新现世,斋剑重回南溪斋,可徐有容又是如何将这份神通领悟的?她今年才只有十六岁,比之以往的南方圣女们甚至称得上幼小,怎么能在短短的七天中创造这样惊人的奇迹?

陈长生并没有时间想这么多。就像他推演出徐有容会使用弓箭一样,他也设想了假如徐有容用出大光明剑之后,他需要如何应对。

面对这样一个包罗万般剑法,直指星空的招式,他应之以梅庐小剑、倒山棍、临光剑……或者简而言之,应之以万般剑法。徐有容的剑意变换一次,他就用相克的剑法对上那份光明,若是他的经脉没有问题,也许真的能够等到对尽的那一刻。

待到那时,他与徐有容的这局棋就已经下了满盘,不用数也是等目,自然算是和局。

只可惜……陈长生的身体并不允许他这样继续对剑。在不知道第多少剑后,他抬起手,径直迎向了大光明剑。斋剑是他从剑池中带出来的,自然能够与他共鸣,从而为他所用。只要他能够夺下剑,徐有容便会用灵犀指,然后就被他用短剑挡住。

她手中还有桐宫,但陈长生已经夺下了斋剑。此时提出和局,对方应该不会拒绝。

剑锋落在徐有容的指尖,刺破了她的手指。血珠顺着无垢滴落,掉在奈何桥上,烧出一小片湿润的焦黑。此刻,徐有容可以选择拨动弓弦,继续驱使落在了地上的梧箭。

但她没有。她只是收回了手,看着陈长生道:“你为什么只把无垢挡在脸前?”

如果陈长生如她推演的那般将无垢送向她的心脏附近,梧箭就会追在灵犀指之后,把陈长生戳成一个血窟窿。但他没有,他只是选择挡住灵犀指。就好像,就好像——

“我不打算赢。”陈长生道。

徐有容沉默片刻,才道:“你赢了。”

她从陈长生手中接过斋剑,转身走下了奈何桥。

凤凰离开之后,桥上的风雪又凛冽起来。陈长生拿起他放在桥边的一样小东西,机械转动的声音响起,黄纸伞在他手中展开。如果徐有容的梧箭随之而来,黄纸伞也会为他挡住一切。

洛河两侧渐渐喧哗了起来。人们争论着究竟是谁赢下了比试,甚至不乏直接向陈长生喊话发问的。而洛水上的大船却一片寂静,茅秋雨难掩欣慰,司源道人面色难看。

秋山君打破了船板上的沉默,又重复了一遍他之前就问过的问题:“如何?”

秋山家主看着他,叹道:“你看中的,果然是最好的。”

……

“所以比试到底是谁赢了?”唐三十六倚在门边,看着陈长生拉开衣柜。

陈长生忙着选衣服,随口答道:“应该算是我赢了,不过我觉得,这一场应该算是和局。”

这些都是小事。陈长生将取出来的衣服放在床上,转头问唐三十六:“你觉得,去见一位长辈,穿什么衣服比较合适?”

唐三十六直觉不对:“离宫下午不是有场会吗?你不去了?你要去见谁?”

“不去了,你替我请假吧。如果有什么事情,转告给我就行。”陈长生答得很果断,“秋山师兄的父亲到京都了。待会,我们要一起吃饭。”

“见家长”三个硕大的字如山岩跌落,将唐三十六砸得晕头转向。他努力地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然后语气平淡地询问:“秋山家同意你和秋山君……?”

他尝试换位思考,仍然完全无法理解。秋山家也是四大世家之一,并不比唐家逊色多少。在秋山君出生之后,秋山家隐有更进一步、与唐家分庭抗礼的趋势。唐三十六身为唐家独孙,从他懂事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差不多被安排完。也许再过两三年,他就要回到汶水继承家业,然后迎娶家里安排好的女子,养育孩子,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在国教学院的这段日子,是他最恣意放肆的时候了。

所以他才不明白,为什么秋山君就可以丝毫不受到家中的限制?

陈长生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自然问过秋山君。他师兄沉默片刻,告诉了他答案。

秋山家主曾经是天南有名的纨绔子弟,整日流连花丛,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这样的一个人,却被指定成为秋山家的下一任家主。在秋山君的血脉觉醒之后,秋山家主像是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一样,开始刻苦修行。他已经是个中年人,却在秋山君从洗髓到聚星初境的同时,从通幽初境来到了聚星上境。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拖累秋山君的脚步。

包括之前南方使团向徐府求亲,也是由秋山家主一手安排。就像苏离曾经说过的那样,即便彼此之间没有超越同门的情谊,但这样的结合能给秋山君带来莫大的好处——所以秋山家主毫不犹豫地做了,甚至利用圣女将徐有容调往南海,想要在她拒绝之前敲定此事。

……秋山家主就是这样一个爱秋山君到有些可怕的人。他的秋山家,怎么会有和秋山君不一样的声音?

秋山君告诉他秋山家主想要见他时,就劝慰他不要紧张。因为对于秋山家主来说,只要是秋山君喜欢的,就都是好的。

……

陈长生撑着黄纸伞,按照师兄告诉他的地址,来到了京郊。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落在河面上的薄冰上。一座小亭子临水而立,上面的花纹与瓦片已经被白雪淹没。

细细的炊烟从亭子内飘出,陈长生远远地便看清楚了亭子里的两个人。秋山家主站着,似乎在说话。秋山君则蹲在篝火旁,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

虽然陈长生没有听取唐三十六对于衣服的意见,却采纳了对方“带些酒去”的建议。国教学院里是没有酒的,就算有,陈长生找酒的时候也不能被找到。最后他们从澄湖楼拿了一小坛酒,以及一套煮酒的器具。据澄湖楼送东西的主事所说,青梅煮酒是许多南人冬日最钟爱的饮品,带这些去见来自天南的秋山家主,一定不会出错。

陈长生走进这座小小的亭子。

秋山家主正在看秋山君烤鱼,语气随和:“你的厨艺又有进步?”

秋山君翻了下竹签,承认得坦坦荡荡:“澄湖楼已经是国教学院的产业,我随楼里的厨子学习了几次。”

他转头看向陈长生:“师弟,来了便坐吧。这是我父亲。”

陈长生行晚辈礼:“您好。”

秋山家主点点头,笑着问他:“过来路上冷不冷?”

他一身衣饰讲究,华贵而不俗气。眉眼间能看出几分和秋山君相似的轮廓,仪态也无可挑剔。然而此刻,他只是一个问候小辈的长辈,展现了恰到好处的亲和:“这样大的雪,在天南少见。”

陈长生神念一动,将青梅酒和煮酒的东西拿了出来:“我带了青梅酒来。”

秋山家主讶异道:“竟是与我不谋而合!吾儿,你不是说长生不喝酒吗?”

“以前确实并未喝过。”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听闻,青梅煮酒在天南很受欢迎。”

秋山君已经烤好了鱼。他将篝火熄灭,把煮酒的东西摆好:“那么现在你知道了,父亲也喜欢此酒。因为他酒量颇差,喝不得更烈的酒,唯有青梅酒还能多坚持几杯。”

秋山家主笑骂道:“天下竟有你这样的儿子。”

三人在亭中坐靠处坐下。秋山君将烤鱼先递给坐在自己对面的父亲,再递给坐在自己旁边的陈长生。自己咬着竹签,将青梅酒放在小火上。

木炭不时爆出“噼啪”的响声,亭外只有大雪飞舞,直直飘往地面、冰面。空中没有飞鸟,耳畔没有人声,地上亦没有小动物的行迹,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这座小亭子。

很安静,却也很舒适。

因为怕吃到鱼刺,陈长生小心谨慎地咬了口手里的鱼。在发现这鱼只有主要的骨架之后,才加快了速度。秋山君的手艺当然很好,陈长生将一整条鱼吃完,隐约有了饱腹之感。他放下竹签时,青梅酒咕噜咕噜地飘起了气泡。

清甜的酒香在三人鼻尖飘动。秋山君试了试温度,觉得已经差不多,开始往酒樽中倒酒。秋山家主仍然拿了第一杯,然后是陈长生。后者将酒樽捧在手中,让微热的温度传递到自己的手上。陈长生是真的没喝过酒,对自己的酒量一无所知。但闻着这股清冽甜美的醇厚气味,他只能联想到夏日的果子汁之类喝不醉的东西。

……也许我的酒量会还不错?

陈长生抿了一小口。温热的酒液在身体里变成了暖流,甜香和微微的酸涩搭配得恰到好处,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感到所谓的醉意。

秋山君问:“如何?”

陈长生的回答中带着小小的兴奋:“好像还行。”

秋山家主已经将一杯喝完,意犹未尽道:“好酒。”

“您喝慢些。”秋山君道,“不然待会还要家里来人接您。”

“这一小坛我们三个人分,喝不醉。”秋山家主摆摆手,又是一杯下去,“吾儿,今日见到这孩子,我知晓你终于觅得良人,为父心中高兴啊。”

他这番话说的巧妙,让人听了之后,便自然地将去年秋山家向徐府求亲的事情理解为一个父亲的心切。陈长生又喝了一口,这次喝得多了些:“师兄才是我的良人。”

“你们二人的事既已定下,准备什么时候合籍?”秋山家主的语调有些走形。秋山君听了就知道他已经醉了。刚想开口让父亲喝慢些,就听陈长生答:“我都可以,听师兄的。”

这句话将秋山家主的醉意震到了九霄云外。他的大脑终于理解了对话具体的内容,看向了刚刚还在答话的陈长生。

酒樽从陈长生手中滚下,竟是一滴酒也不剩了。罪魁祸首闭上眼睛,安然入眠。

秋山家主:“……”

秋山君:“……”

青梅酒已经煮沸。发现陈长生睡着,秋山家主也就歇了继续喝酒的心思:“酒量竟如此差。”

毕竟秋山君没法一个人送两个醉鬼回去。

秋山君找了件披风出来,仔细地将陈长生围好。秋山家主看着他动作,一言不发。待秋山君放下手后,他才问:“想好了?”

秋山君“嗯”了一声:“想好了。”

秋山家主想了想,决定再提醒儿子一次:“千万人。”

秋山君平静道:“吾往矣。”

剩下的青梅酒当然是被秋山君解决。他的酒量就像脸一样,一直让秋山家主在骄傲之余,不免疑惑自己究竟是怎么拥有这样的儿子的。但他来京都毕竟是来处理南北合流一事,没有太多闲暇。

秋山家主离开之后,秋山君看了看靠在自己身上的陈长生。后者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不知道会睡到什么时候。一直在亭子里待着也不是办法,不说着凉的问题,醒来之后肩颈难免酸痛。秋山君想了想,将陈长生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颈侧,左手穿过他的膝弯,右手扶着他的背,小心地把他抱了起来。

陈长生果然没有醒,在他怀里睡得人事不知。秋山君自然地想起了在周园中的时光。他们一起躲避南客双翼追杀时,他抱着陈长生在草原里走了许久。如今回忆起来,倒也能从疲惫和茫然中找到温暖。

那时他们只需要与魔族对抗,现在却是在和自己的同胞博弈。商行舟把陈长生放入棋局,正面迎上天海圣后。后者有可能是陈长生的母亲,也许很想杀了他;前者确实是陈长生的老师,根本不在意陈长生的生死。

这个问题,秋山君想了很多次,都没有结果。此刻他看着陈长生的睡颜,心里生出很多怜爱,忍不住又想起那个问题:陈长生究竟做错了什么?

思考的结果是没有结果,因为他本就没有做错什么。

雪不知何时停了。秋山君走出小亭子时,世界加倍明亮起来。他抱着陈长生,一走回了国教学院。雪后初霁,不少人都在打扫庭前的积雪,闲暇时看见了这样的场景,震惊溢于言表。

那些声音都没有传入陈长生耳中。秋山君走上小楼,看见唐三十六与徐有容都守在门前,这下他必须要让陈长生醒过来了。

徐有容向他点点头:“苏离前辈要我带信来,还未转交给他。”

唐三十六踩在陈长生门框上的脚已经放了下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木杖,散发着柔和的神圣气息。秋山君自然认得这是神杖,不过——

徐有容确认他的猜测:“今天下午,教宗将神杖传予陈长生。因为他不在,由唐棠代为转交。”

“陈长生!你还敢睡!”唐三十六气急败坏,“你自己跑去喝酒见家长,把烂摊子丢给我,现在还有胆子在我面前睡觉?!”

陈长生自然不可能在这么大的动静中继续安眠。然而睁眼看见徐有容和唐三十六时,他又疑心自己是不是正在做梦,他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他们仍在原地。

“师兄,放我下来吧。”陈长生低声道,然后就被放到了地上。他看着唐三十六手里的神杖,还有之前快醒来时听见的零星词句,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唐三十六看上去很想将手里的东西直接砸在地上,但又因为那是神杖而不敢妄动,一时间表情狰狞。陈长生小心翼翼道:“青梅煮酒味道确实很好。”

唐三十六怒极反笑:“国教神杖难道比不上?”

陈长生接过神杖,诚恳地认错:“对不住,我不知道是这种事情。”不然起码会帮唐三十六想个借口。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好像是让唐三十六随便说个身体不舒服之类的托词?自己在雪亭里吃烤鱼、喝青梅酒时,唐三十六却要在离宫的大典上替他用蹩脚的理由请假……想来哪怕脸皮厚如他,也承受不住。

愧疚归愧疚,这与不想继续听唐三十六对他和师兄指指点点没有关系。陈长生转向徐有容:“徐道友?”

徐有容作壁上观了好一会。现在被点到名字,倒也应声:“往后称呼师妹就好。”

“苏离前辈托我转交。”然后递来两个信封。

“黄色的随时都可以拆,黑色的在遇到无法解决的危险时再打开。”徐有容将苏离的嘱咐悉数转告,便道别,“信已送到,我先告辞。”

指摘可恶的情侣固然有趣,但苏离的信无疑更让人好奇。唐三十六凑了过来,被信上的锋锐之意刺得眼睛疼痛。他捂着眼睛退了两步:“你先别拆!让我走!”

他火速下楼,顺便提醒折袖躲好。那封信还未拆开就有如此强大的剑意,更遑论拆开之后!折袖的病可还没治好,若是被苏离一封信解决了,也不用想什么见七间接七间之类的事了。

陈长生与秋山君对视一眼,决定进房间。

卧室中浮起一片光明,秋山君展开了星域,将陈长生裹在了里面。沐浴着日光般温暖明媚的气息,陈长生抽出无垢,裁起了信。

他刚用剑锋接触到纸面,就感觉到了跃动的剑意传来的阻滞。陈长生一边出剑一边裁纸,额头微微见汗之后才将信封裁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四个大字——“阅后即焚”!

信中的话并不多,毕竟苏离没什么要对世界说的话。他只是向陈长生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离开,然后笔锋一转,严厉警告陈长生,让他和秋山君都不要再为折袖行方便。不然他哪怕到了另一个大陆,也要从星海中归来,将那狼崽子一剑斩杀之!

陈长生读完,没有太多感想,但有很多无语。秋山君之前就已经告诉苏离他能治好折袖的病,苏离却还要做这般令人厌憎的岳父行径,真是让人连同情的情绪都无法生出。

剑意渐渐散去。陈长生按照苏离的嘱托,将信投入火炉中烧成了灰烬。

“没有太多感想”与“没有感想”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陈长生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我知道要怎么去周园了!”

剑海的彼岸是周园,想要上岸就要入海。陈长生之前一直将道心沉入剑海打磨,却始终没找到渡过它的方法。今晚读了苏离的信,他终于有了思路。

既是与剑意相抗,怎能缺少剑法?陈长生的神识悬在剑海之前,默默地计算了片刻。也许很长或很短的时间过后,他终于出剑。

慧剑!

这是苏离教他的用来破解星域的剑法,用在此处,竟也十分适合。陈长生顺从心意刺向剑海中的某一点时,并没有想太多。一股强大的引力袭来,将他吞入周园。青草、山泉、泥土与血液的味道灌满了他的鼻腔。

陈长生落在周陵的门外。

一位秀气的道姑轻甩拂尘,冷眼打量起了国教学院的大门。

她是别天心的母亲,八方风雨之一,“接天莲叶”无穷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