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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9|慧剑

秋山君的到来并没有让国教学院产生什么变化。他们依然日日接受着那些“学生”的挑战,但谁都清楚,他们其实是各个府邸里的供奉。聚星初境的一般交给陈长生处理,有的则让折袖出面。同时,通幽巅峰也在后者的应战的范围内。再往下的就到了唐三十六手上,至今日,他已经完成了十二连胜。

澄湖楼的大厨们也入驻了国教学院,每日提供各色菜品。轩辕破与大厨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但最终也只能做出酱龙虾之类让人看了直摇头的东西,他还藏藏掖掖,不敢让陈长生知道。

于厨一道,真正震撼了整个学院的是秋山君。

所谓“一桶水不响半桶水哐当”,国教学院众人也并没有见过秋山君与大厨们有什么交流。不过是吃饭时偶尔说两句没人听得懂的,做饭时在旁边看上几眼。某日陈长生在百花巷中取得一场毫无意外的胜利之后,秋山君刚把做好的点心端出。

将点心瓜分后,大家终于明白大厨们为何时常用“他居然是秋山君”“他怎么就是秋山君呢”的眼神看着这位离山的大师兄。

唐三十六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在抓狂: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秋山君这种人存在?秋山君又为什么偏偏要在国教学院出现?

折袖则陷入了沉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看了许久空荡荡的盘子,似乎正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

陈长生吃得最少,但他并不吝惜对秋山君的赞扬和夸奖。后者坦然接受,作为回报,还答应了陈长生下次再给他做天南菜。

轩辕破还在回味美味的甜点。他魂不守舍地想:怪不得自己只能去洗盘子,换秋山君落难,他还能在城里开店!

说笑归说笑,正事还要照常进行。

夜深人静,国教学院中只有风摆弄树叶时的簌簌声。陈长生洗漱完,在和往常分毫不差的时间入眠。然而他看不见的藏书楼一楼,微弱的光从窗户纸间透出。

唐三十六的手中拿着枚夜明珠,照亮了他的身影与面庞。美中不足的是夜明珠小了些,不够明亮,使他看起来有些阴森。

折袖比他更吓人。他那双混血遗留的狼眼正在黑夜中忠实地工作,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轩辕破提着灯过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唐三十六的汶水剑在他腿上,折袖也闻声看向他,差点把轩辕破吓得弃灯而逃。

唐三十六阴森的声音阴森地响起:“怎么现在才来?”

轩辕破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在厨房吃酱龙虾,但他一时也想不出来别的借口,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唐三十六懒得听他瞎编,还没听两个字就叫停:“行了,别耽误时间了,我们要快速地讨论完这件事情。”

时间紧迫,唐三十六便明白地将今日讨论的问题抛出:“陈长生以后,不会真要被秋山君骗去离山吧?”

自从见过秋山君,他就认真地观察起了这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凭借他丰富的理论与实践知识,他得出结论:秋山君正在追求陈长生。

若只是如此,唐三十六只会高高挂起,对秋山君可能遇到的挫折袖手旁观乃至雪上加霜。让他觉得事态不妙的,是陈长生显然只差开窍:待他认清自己的心绪之后,肯定连一刹那的犹豫都不会有,立马与秋山君在一处。

唐三十六沉痛地想:陈长生才只有十五岁!

若是真的与秋山君相好,岂不是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轩辕破闻言震惊道:“秋山君要欺骗陈长生?”

“……他没有。”唐三十六的沉痛都被他打断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难道没看出他们两个不对劲吗?”

他开始觉得,今天进行这个没有陈长生的讨论会是一个错误。

折袖终于开口:“无妨。”

“等……我一定会把她从离山接到京都来。”

唐三十六无情地指出其中区别:“秋山君要带走陈长生,我们谁拦得住他?你要接七间,需要面对的可能是整座离山。”

另一道声音从黑暗中传出:“师叔祖临别时还嘱咐我,让我告诉你,不要肖想他的女儿。”

这道声音的主人近日一直停留在国教学院中。

秋山君提着灯从门口走近,他只穿着中衣,头发也未束起,一副准备就寝的样子。如此随意的装扮并没有损伤离山大师兄的一丝风采,甚至眉眼间都多出几分写意的潇洒。

面对这样的存在,有人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有人全然不在意。折袖听了他的话,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面无表情地强调:“我一定会接她走。”

唐三十六的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

秋山君:“师叔祖说,他曾经在雪原上见过你。这件事情的根本问题在于,你活不长。”

折袖认真地问:“如果我的病能被治好呢?”

“陈长生之前告诉我,他能治好我的病。”

短暂的安静后,秋山君予以确认:“如果你能通过师叔祖考验,自然不会有人拦你。离山毕竟是离山,可没有什么红拂夜奔的余地。”

折袖又问:“……她怎么样了?”

“七间的伤已经好了很多。”秋山君道,“但她也瘦了许多。我离开前,她还在与师叔祖吵架,想要到京都来见你。”

唐三十六这下觉得奇怪了:“苏离前辈不让她下山吗?”

“师叔祖下了禁令,不许她离开离山一步。”秋山君无奈道,“别说你们,我们也觉得这也太不讲道理了些。但在离山,师叔祖就是道理。”

“所以,你不要让小师妹等太久。”

折袖不再开口。所有的承诺都没有必要对七间以外的人做出,时间会证明一切。

“折袖的事说完了。秋山君,既然你来了,干脆直接问你吧。”唐三十六肃容道,“你究竟是来我们国教学院做什么的?”

秋山君终于确定,唐三十六并没有想到最关键的那层问题。不然,他应当能够猜到,自己来京都要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他要带陈长生离开。

秋山君手中提着的灯烛火摇摆,将他的脸照得明暗不定。他说:“我来国教学院是为了……追求你们院长。”

……

“大人,西宁那边调查的消息传回来了。商贼确实还有一个徒弟。”下属弯着腰,将一张写满细密小字的纸递到了周通眼前。

周通仔细读完纸上的所有字,左手摩挲起了桌上放着的那本西流典。

梅里砂大概到死也猜不到,那个一直充当教枢处与陈长生之间传话人的辛教士其实是他的下属。他死后,辛教士立刻就把他死前做过的事情都转述给了清吏司。其中包括那句“商院长真是了不起”,也包括被梅里砂看了很久的西流典。

身为聚星巅峰境界的强者,周通曾经以悟性奇佳出名。要看懂这本西流典对他来说不是难事。真正让他踌躇的是这本典籍中展现出的力量。这本与时间有关的典籍超越了他的想象,他不知道它被施展时会是什么样子。

但他知道商行舟是国教中最擅长西流典的人。

那句“商院长真是了不起”,是不是在暗示,商行舟可以让一个婴儿的时间停止四年?

一个天生残疾,年龄也对,看着好像就是昭明太子;但陈长生与陈玄霸如此相似,身体亦有隐忧,谁能肯定他不会是真正的昭明?

“你们仔细看着陈长生。”周通说,“他的每一场比试都不要落下,回来向我汇报。”

也许某些细节中会有真正的线索,也许没有。周通有些遗憾。如果能有机会让陈长生进周狱,他就可以趁机看一看对方,试着从他的身上寻找那一段时光的痕迹。

可惜离宫那边把陈长生看得太紧。别说投入周狱,恐怕他只是路过清吏司门口,教宗都会派出骑兵跟上。

若是陈长生从浔阳城回来之前,他能将国教学院中的某位学生扣在周园中就好了。周通清楚,这件事情实行起来极其困难。白帝落衡和唐三十六不必说,那个狼崽子也没在周园中惹上麻烦。有军方盯着,他也不能直接下手。

周通叹息一声。他捉拿朝廷命官时,从来没被所谓的证据、案情困住过,现在对付几个小小的学生,居然束手束脚了起来。

他不知道的是,天海承武此时也有相同的感觉。

澄湖楼被唐三十六买下后并未歇业。只是拨了几名最好的厨子去国教学院做饭,偶尔供众人一同用饭。

今日唐三十六却在他面前说,要澄湖楼从此歇业,只作为国教学院的食堂使用。天海承武自然知道以唐家的家底,这些损失根本不算什么。恼怒的情绪外,他还能想到许多事情。

譬如他正好没有机会发难,不如就从这次开始,让国教学院成为国教新旧派相互倾轧的踏脚石;再譬如……秋山君为什么会来京都?他是来做什么的?

这位传闻颇多的年轻人正在一旁站着,看着倒是个极出彩的小辈。可惜并未生在他天海家,不然皇位何至于到现在都悬而未定?同为世家家主,他哪里不知道秋山家主做的那些小动作?怎么猜不出他是在为秋山君铺路?

若活不到那一天,再多荣耀又有何用?

……

众人回到学院。门房递来了四十余封挑战书,全是各种各样的学子,全是冠冕堂皇的话语,全要挑战国教学院。

陈长生不禁想起当初他对唐三十六提起诸院演武事宜时,对方一边将油条摁进豆浆,一边说“淹死他们”。他道:“总觉得我们会先被淹死。”

还不待唐三十六开口,秋山君就已经率先答道:“无妨。”

被堵了一句的唐三十六朝无人处翻白眼,然后在陈长生的注视下迅速恢复正常的表情:“秋山君说的不错,你且看着吧。我说要淹死他们,就真要淹死他们。”

陈长生抱着那一匣子信回了房间。唐三十六虽然承诺会把问题解决掉,但问题的解决显然也需要时间。他甚至有些想去离宫向教宗大人寻求帮助。不过等这个念头浮上来之后,陈长生反而把它摁了下去。

他将水倾入砚台中,磨墨铺纸取笔,在纸上誊写名字。刚才数信时,他已经把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都记了下来。这份名单会被交到唐家的管事手里,变成一份又一份详实的资料之后再回来。

之前应对周自横等人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流程。

写完那四十多个名字之后,陈长生搁笔,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张纸。按照天海家主的意思,未来国教学院收到的挑战书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即便唐三十六和折袖他们有精力打,他推演的速度可能也跟不上挑战书送来的速度。

所以,唐三十六到底打算用什么方法破局?

想到了就问是陈长生的一个好习惯。然而唐三十六看起来并不想直接告诉他——不然先前就该说了。倘若秋山师兄不在,他肯定还要等上几日才能知晓答案。

但师兄现在就在他隔壁。

陈长生站在了秋山君的房间门口,礼貌地叩了三下门。他这个人风格鲜明的敲门方式在国教学院算得上是一种自报姓名,秋山君很快便开了门。

看清门内景象之后,陈长生却整个人僵住了。一股热气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把他笼罩起来,从脖子到脸都烧得厉害。

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耳尖都是红的,只是本能地移开视线,开口就成了个结巴:“师、师兄,你你你是刚沐浴完吗?”

秋山君身上的里衣都未穿好,头发也带着水汽披在身后。他下颌上的水都没擦干,水珠顺着颈部流到衣领附近,剩下的陈长生就不敢细看了。他下意识觉得那样不好,会冒犯到秋山君。

……但他和余人师兄自小一起长大,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秋山君开门的时候还没想那么多。或者准确一些,他知道自己外貌出众,却并未想到陈长生会因为他没穿好衣服就产生这么大的反应。他心里觉得对方可爱,有些忍不住逗弄的心思,状似毫不知情地开口:“确实如此。”

“师弟,你不进来吗?”

陈长生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终僵硬地进了门。秋山君看着他逃似的奔到书柜边,还要故意跟上去。

他将长发拨出一绺,在指间捻了捻:“师弟,能帮我看看后面的头发有没有洗干净吗?”

陈长生心说难道神识是摆设?仍然诚实地转过身,绕到秋山君身后看他的头发。

当然是很干净的。只是那发丝还带着潮意,已经把秋山君背后的衣服洇湿了些。陈长生便拿了毛巾出来,替他擦头发。

感受到发间传来的力度,秋山君不禁失笑,也歇了接着逗他的心思,把里衣拢好理齐。片刻后,陈长生的手终于离开了他的头发。

秋山君问:“师弟来找我,是想问唐棠准备做什么的吗?”

陈长生“嗯”了一声,在秋山君身边坐下了。

“其实这种事情并不难想。”秋山君道,“国教学院现在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人太少。若是多出几十个、几百个学生,再面对这些挑战,即使再来一百个又如何?”

陈长生点点头。若是国教学院的学生能有离山的百分之一,他们也不会如此被动。但是学生又要从哪里来?

“师弟忘了?”秋山君笑道,“大朝试的预科考试还有多久?你且看吧,京都很快就会有很多学生了。”

……

柔软的布料轻飘飘地浮在身上,陈长生在一片混沌中动了动,后颈的皮肤接触到温热的玉枕。困倦还沉沉地压着眼皮,意识已经清醒了大半。

……这不是他在国教学院的床铺。

心理上很想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陈长生在这样奇特的情况下被迫摸索,然后被连人带被子地搂进了一个怀抱里。熟悉的香味让他下意识放松下来,却没告诉他答案。

秋山君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发顶附近吹着微弱的风:“醒了?”

陈长生被迫失礼。他的脸颊贴上了秋山君的胸口,手精准地摸过他未敢看清的肌理,最后搭在了他师兄的腰上。这动作自然得让陈长生不敢细想,兀自在壳子里做一缕发烫的神魂。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再睡一会。”

师兄“嗯”了一声,不说话了。疲倦再度袭上,陈长生在浓浓的睡意中再次睡去。

清晨五时,陈长生从床上猛地弹起。熟悉的房间让他确认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境,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小楼下传来飒飒的剑声,秋山君在国教学院里也维持着早起练剑的习惯。陈长生早就习惯了在剑声中苏醒,今日却如坐针毡。

他浑浑噩噩地想:我竟对师兄抱着这样的心思吗?

陈长生魂不守舍地洗漱穿戴,往常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都很认真,今天却不大专注。完成这些事情之后,他一边迟疑地下楼,一边在记忆中寻找异常。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是在周园外的第一次见面,那是在周陵吗?还是南归途中看星星的晚上?

他试图在纷杂的丝线里找到一个线头,努力了片刻之后发现有些徒劳。此刻回首,每一瞬的过去都显得可疑。陈长生索性把这件事情放下。反正对他来说,导向的结果只有一个。

神魂终于回归原处,陈长生心中大定,踩到一楼地面上。秋山君正好将剑收入剑鞘中,遥遥地看来一眼。

天光已然大亮,日光落在师兄的身上,简直如同光明主殿里的圣光。陈长生听见自己的心跳鼓噪起来,与他加快的脚步相互应和着。

秋山君看着他快步从楼中出来,带起一阵细微的小风,拂到他的身边。陈长生明镜似的眼睛里映出他的身影。

他站定:“师兄,早。”

秋山君定定看了他片刻,抬起手为他整理鬓发:“早。”

陈长生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不好意思,但也没躲:“早上束发时心有些乱。”

“我上次替人整理头发,还是七间小时候。”秋山君笑了笑,指腹轻轻擦过他的眉尖,“所以在想什么?”

他明明知道答案,偏要装不知道,然后向陈长生索要答案。后者没有多余的心思,诚实地回答:“在想你。”

唐三十六:“你们在那站着——”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他自己像吞苍蝇一样吞了回去。唐三十六骂骂咧咧地退了回去,眼不见为净。

此时的他不知道,自己之后还要遭许多这样的罪。不过很快,他就没有再将心思放在这两人身上,专心地处理起了招生的事情。

国教学院正式开始招收学生了。

虽然过程坎坷,但经历了半天的枯坐之后,他们确实凭借着唐三十六的口才和国教学院本身的实力招收到了许多学生。他们甚至看到了苏墨虞的入学申请,一边感到见鬼,一边飞快通过。

国教学院重新拥有了百余名学生,真正地活了过来。在那之后,京都的人们就再也没在比试场地中见过陈长生。他将时间都用在了教学与推演之上,只在出战的学生身上展示他惊人的剑道天赋。

倘若运气好,也许能在雨天的某家美食店里碰见和人一起出来吃饭的小陈院长。两人同撑一把黄纸伞,在雨丝里并肩而行,在不同的街角留下淡淡的痕迹。

但今日是个艳阳天。国教学院有客来访。

莫雨穿着一身华丽的宫装,从天机阁的马车上扶下一个老人。她动作仔细,神色是陈长生不曾见过的恭敬。

天机阁今日来国教学院看他的佩剑,考察它是否有资格进入百器榜。短剑是师兄给他的剑,以前没有正式的名字。在周园中,龙吟剑的剑识进入了短剑。从那以后,陈长生便叫它龙吟短剑。之后它陪他万里南归,在这个过程中,陈长生淬炼出了自己的剑心。

对战周自横后,他为它取名无垢。

“无垢吗?”大掌柜摸着胡子道,“也就只有藏锋,能够容纳这柄锋利无双的剑了。”

陈长生问:“掌柜知晓这把剑究竟是用什么做成的吗?”

掌柜闻言肃容:“不可说!一旦说破,持剑者将有大难。”

待莫雨和大掌柜离开,唐三十六立刻翻白眼:“故弄玄虚。”

陈长生刚要说话,却发现秋山君若有所思的目光,转而问:“师兄,怎么了?”

秋山君的指尖在剑柄上点了点:“你们还记得那个掌柜长什么样吗?”

另外两人这才发现,刚过去半炷香,他们已经记不清楚那位老人的面容、声音。脑海中的记忆也渐渐模糊,好像今天没有天机阁的人来过,只有他们和莫雨一同看了看无垢。

“他不是天机阁的掌柜。”秋山君把手从剑柄上移开,“他是天机老人。”

人族有五位圣人,八方风雨。圣后与教宗居于北,圣女则在南,白帝夫妇端坐八百里红河畔的白帝城内。天机老人是八方风雨之首,居天机阁而观天下。

“天机老人与圣后娘娘交情甚笃。此次前来,应该是娘娘相邀。”秋山君下了结论,“他不是来看无垢的,他是来看你。”

无垢仍然沉默地卧在剑架之上,剑刃倒映着几位少年模糊的身影。秋山君的声音在这间小室中回荡。明明是盛夏,唐三十六却觉出几分彻骨的寒冷。

看陈长生还能是为什么?娘娘已经猜到他有陈氏皇族血脉,她怀疑陈长生是昭明太子?昭明太子当真还活着?

这是不是意味着,娘娘的逆天改命可能根本就没有成功?

若是天机老人能确认陈长生不是昭明,这是最好;要是确认不了,娘娘会不会杀了陈长生,以补全逆天改命的漏洞?想到此处,唐三十六霍然看向秋山君。

……原来之前他在藏书楼问秋山君时,对方并没有给出完整的答案。

……

秋山君还是第一次到离宫来。

他以前并没有来过京都,去年大朝试时本有机会落场,却也因为周园钥匙,没有进入南方使团。一度春秋过后,他终于来到了离宫,一切天翻地覆。

秋山君目光清正,稳稳地拾级而上。不知多久过去,他终于看到了离宫的正殿。国教骑兵在殿门外守卫,并没有阻拦他的步伐。秋山君迈过高高的门槛,一片圣洁的光明向他飞来。

顷刻间,他眼前的一切都被光明吞没。

他看见天书碑从天而降,云端上有天使站立。他们有的满脸悲悯;有的手持光剑。剑刃未动,气息却如海潮般从他周身涌起,巨浪迎头拍上——

狂暴的毁灭气息将他全身笼罩,却并没有让他感觉不适。这一切都只是特殊的痕迹。秋山君道心微动,似有所得。

光明渐渐消退,他还有些目眩。圣光散尽,教宗背对着他,也端详着墙上的壁画。

对方穿着一身白色的麻布袍,背影像一面沉默的坚壁。

秋山君恭敬地行礼:“晚辈秋山君,拜见教宗陛下。”

他被一股虚无的力量托起,引到教宗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教宗转过身,苍老而深邃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深沉的星海一闪而逝,只剩下平静的温和。

在陈长生的描述中,教宗大人往往以温和的长辈形象出现。但对圣人们而言,这种温和的态度才是真正的反常。

陈长生都不敢把教宗大人当成真正的师叔相处,秋山君干脆拿出了十二分的恭谨。教宗不开口,他就安静地坐着,也不说话。

教宗用和家中子侄闲话家常的口吻开口问:“长生近日如何?”

国教学院中时刻都有两位红衣主教待命,住院演武也是满城皆知。要说教宗什么也不知道,秋山君是不信的。所以对方想要询问的只能是更加密切的情况,那些无法被打听到的东西。比如想法,还有真实的情绪。

这是关爱晚辈的长辈会关心的事情。教宗是在用这句话告诉他,他确实是以长辈的身份在关怀陈长生吗……?

秋山君回答:“天机老人来之后,他就没有再问过外事,专心进行推演和比试的安排。”

教宗笑了笑:“你都告诉他了?”

秋山君沉默片刻:“没有。”

“商院长的布局广阔,我只能窥见一角。我只是告诉他,商院长确实是在利用他,制造国教与圣后娘娘之间的矛盾。”

教宗的目光中流露出赞赏:“若仅如此,你不必亲自来到京都。”

“……”秋山君抬起头,正面迎上教宗蕴含着星海的眼睛。他看着教宗,缓慢而认真地问:“离宫有其它合适的继承人吗?”

教宗欣赏地反问:“难道还有比他更合适成为下一代教宗的人吗?”

他轻描淡写地将秋山君的想法说破:“就算他离开京都,成为国教历史上第一个没有住在离宫的教宗,他也还是教宗。”

这位老人看着他,微笑着说:“就算有人和我的意见不统一,这件事也不会被改变。这里毕竟是我的离宫。”

秋山君终于放松了些。片刻沉默后,教宗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当初苏离和长生南下时,是不是教了他三剑?有名字吗?”

“是的。”秋山君答,“分别是慧剑,燃剑和笨剑。”

教宗又问:“最后一剑,似乎并未见过长生之外的人用。”

“只有他学会了那一剑。”秋山君回忆道,“我曾经问过他,他说‘惟有拙于剑者能习得此剑’

。”

教宗语气里带上了淡淡的骄傲:“论天赋,他不如你;论守拙,你不如他。”

秋山君刚要应是,教宗却开口:“你不要弄巧成拙。”

这句话像一道沉重的钟鸣,回响在光明主殿里。秋山君听见飞鸟振翅的响声。

清亮的鹤唳将他从思绪中拉出,他望向窗外,一只白鹤低下长颈,落在他的桌上。秋山君取下它衔来的信,摸了摸它颈上覆盖的长羽。

说完那句话后,教宗便结束了与他的会面。他反复地在心里琢磨教宗的意思,却始终没什么头绪,直到白鹤到来。

这只白鹤是秋山君养在离山的白鹤,此前也没有来过京都。它确认秋山君拿到信后,就在这个满是秋山君气息的地方四处探索了起来。

当然,身为一只白鹤,它还是很注意维持自己的矜持的。它自然地踱入小屋子,在满屋学生的注视下优雅而神气地抖了抖羽毛,歪着头打量唯一一个站在小台子后面的人类。

陈长生看到这只不请自来的鹤学员,并不慌乱。因为徐有容,他从小就在学习如何与白鹤相处,心得颇多。

不过,这只鹤明显不是徐有容的。难道是师兄养的?

白鹤在亲近对方的本能中败下阵,彻底抛下了没用的矜持,朝着陈长生蹭了过去。

陈长生被蹭得哭笑不得:“这位鹤君,我还在上课。”

最后还是秋山君来把它领走。白鹤离开的时候还十分恋恋不舍,走一步要回三次头。

这一幕则被台下的学生们记住,变成了一则广为人知的趣闻。

虽然有扰乱教学秩序的嫌疑,白鹤依然在国教学院吃好喝好,毕竟它今日前来,传递的是一个远比趣闻重要的消息。

“……圣女前辈将圣女之位传给了徐师妹,与师叔祖一同离开了。”秋山君倒是镇定。在来之前,他就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发生。

“两位前辈是去大西洲了吗?”陈长生看了一眼苟寒食的传信,忍不住问。

秋山君沉默许久才道:“……不,应该是更远的地方。”

“当初周独夫破碎空间离开,不知所踪,也许就是要去那里。”

陈长生有些震撼:“真的有另一片大陆?”

“根据记载,应该是叫圣光大陆。”秋山君说,“我曾经做过推演,通道可能就在云墓。”

“云墓?”

这是个陈长生很熟悉的地方。他从小在西宁长大,生活的旧庙就在云墓的山腰上。云墓的顶端是所有云的墓地,所有水的源头。师兄曾经告诉他,他是从小溪上漂下来的江流儿。

原来云墓的另一边是另一个世界?他会不会和那个世界有所联系?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陈长生想着已经离开的两位前辈,余光又扫到自己手下密密麻麻的资料,不禁有些羡慕。淡淡的怅然在他心中徘徊。陈长生道:“真想去看看。”

“我们以后也可以去。”秋山君语气平静地为他勾画未来,“等……所有事情都结束之后,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四处看看。也许在那个世界,我们还能碰到师叔祖他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