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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29|故事终结于一把剑

魔君道:“我现在唯一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是,相王和曹云平都在京都,白帝甚至可能也去了。你怎么还不在乎?”

陈长生推着小车,秋山君抱着小道士,徐有容刚刚负责了开门,带着他们一路走到了魔君的面前。南客终于出现了。当初她与徐有容在圣女峰上交战,受了很重的伤,勉强从天南逃回雪老城。吱吱轻易便制服了她,只是觉得她似乎比徐有容描述的还要虚弱,也不知究竟在雪老城中遭遇了什么。

然后他们就到了魔君面前,对方穿着白袍,看起来很像国破家亡的诗人。

陈长生说:“当然是因为师兄在那里。”

他不知道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京都的夜空升起了一轮太阳。相王死了,落落在皇宫中也只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中山王放弃了进宫救驾,轩辕破将山海剑放到国教学院的柴堆中,白帝也从京都离开。

魔君也不知道,他嘲讽道:“你以为这样能骗过我?你离开西宁时没有修行,相信他也没有。之后你跟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他没有在你面前出过手。”

陈长生道:“是的,没有人见过师兄出手。”

“那你又如何判断他的能力?你不会要用信任这种愚蠢的借口来搪塞吧。”

“我是后来偶然间想明白的。”陈长生想了想,只捡最重要的部分说,“圣后娘娘出事的那天晚上,师兄是从草丛里钻出来的。他白天才随师父一同入京,说明他只用了一天就看完了所有的天书碑。”

魔君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仍然不能接受:“荒唐!难道他不能用别的方法吗?”

所有人都很清楚,天书陵中的规矩就是如此,没有别的方法。

“看来我们真的只能认输了?”

“是的。”

魔君忽然问:“你们知道我族为什么会失败的这么快吗?”

秋山君想起当年在周园中死去的魔将夫妇的话:“魔族繁衍的能力太差。”

“我忘了你们见过八大山人了。”魔君微哂,“不错,这是原因之一。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接下来,魔君讲述了魔族的历史。原来在很久以前,五个世界相互联通,后来才逐渐相互远离,主体大陆也变得无比荒凉。于是神明带着眷族一同去往神国,也就是他们所知的圣光大陆。到那里,他们发现部分文明的火种遗落到了中土大陆,就派出自己的仆人将那些种子取回。

只是没想到,中土大陆的原生种族已经通过火种获得了智慧。那一代魔君选择留下,开始了长久的战争。

“通古斯大学者发现,我族的生育能力在缺乏圣光的情况下会不可逆转地退化。”魔君道,“所以他与那一代教宗研究起了山人,想要解决我族的繁衍问题。”

有人问:“为什么魔族不重新打开通道,回到圣光大陆?”

“因为那里有神明。”魔君道,“在这里,我们是魔族。在那里,我们只是神明的仆人。在发现这场战争需要持续很久后,那一任魔君立刻切断了通道,抹除了一切与神明有关的记录,只在最隐秘的史书中保留。”

他们已经见过自由,再也不想失去它。

“我理解这种感觉。”陈长生说,“摆脱了死亡的阴影之后,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很轻。”

魔君:“与死亡相对,那是最本质的自由。”

陈长生:“与答案相对,我需要知道你说出这个问题的理由。”

那个问题是“魔族为什么会这么快失败”。魔君道:“我还没有说完,我族失败的原因还有一个……军师想要我们失败,我们又怎么能够成功呢?”

站在魔君身后的大学士和史官发出了惊呼。

魔君接下来告诉他们,借着之前战争失败的影响,黑袍在雪老城中修建了一座祭坛。只要通过祭坛献祭,大陆与圣光大陆的通道就会再次打开。这次的事情和十年前在白帝城中的事情类似,但差别很大。

魔君身后的魔焰跳动起来,如黑夜般暗沉的皇宫终于稍稍明亮了一些,露出了后面数百座天使雕像。那些雕像和陈长生与秋山君当初见过的一样,想来只要献祭完成,这些天使就会重新活过来,成为一支可怕的军队。

魔君说:“退出雪老城,否则我会答应黑袍的要求。”

他的手里握着一枚石柱。陈长生在雪岭见过它之后,立刻将其载入道典,昭告天下。所有人都认识这个曾经的万年之秘——星空杀。

陈长生确定,十年的通信也是魔君的手段。白帝城谈话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络,每年只有两三封,但从未停止过。那些信件只有他、唐三十六、秋山君以及吱吱知道,徐有容可能隐约猜到了一些,但她没问过具体的内容。

总之,在十年间几十封信件的影响下,他已经相信圣光大陆的威胁真实存在,不能被忽视。而此时,魔君就是在逼他做选择。

“他信里说的是真的,说的故事也是真的,不过他刚刚说的话是假的。”一道声音越众而出,只是有些气血不足,听起来病恹恹的。

秋山君抱着小道士,始终不曾开口。徐有容从头到尾也只说过一句话,称赞第一代魔君决策正确。陈长生很熟悉这个人,但也不想接话,因为他的话虽然能解惑,却不太好听。

魔君并不知道:“为什么?”

唐三十六坐在轮椅上说:“因为你眉间有死志,还有情伤。如果你真有把握让我们退出雪老城,不该是这副表现。就算你不如我风雅,不会当街洗澡,完成这样的逆转后总该嚣张些。”

“对了,还没有自我介绍。”

魔君截断他的话:“我认识你。”

唐三十六得意道:“当年你在白帝城那般不客气时,可想到我今日会拆穿你的谎言?”

魔君:“看来自说自话本事,你是世间第一。”

唐三十六:“原来你确实不知道我是谁。陛下,容我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您的笔友。”

从相族庄园旁的小院子出来后,陈长生拜托唐三十六帮他写几封信。那些信的收件人是魔君,唐三十六负责了最开始的四封。

魔君看向陈长生,叹息道:“这就有些过分了。”

陈长生认真地解释:“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而且我们本来不熟,我怕写得太尴尬。”

“我还以为你一开始就把我引为知己了。”魔君感慨道。

“陛下,我依然将你当作知己,愿意和你成为最好的朋友。”唐三十六诚恳地说,“亲故之间何必分得这么清楚。挚友,你就将你手里的东西给我吧。”

唐三十六补充:“信里的条件都算数。”

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了人群的最前方。所有人都站在他身后,朝廷,国教,天南,显得他无比富有。所以魔君沉默了很久,问道:“真的算数?”

陈长生道:“当然。”

唐三十六:“我们按第十一封信算,那里面优惠最大。”

魔君:“好。”

他把星空杀扔给了唐三十六。后者随意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特别,把东西扔到唐老太爷的手里。没人觉得奇怪,因为他对国教神杖也是这个态度。

只有推着他的叶小涟知道,唐三十六的后背一瞬间全湿了。

之后他们又问到了祭坛的位置,王破前去摧毁了那个地方,很多人的神色都轻松起来。秋山君依然沉默,眉宇间的忧色越发明显。

祭坛用来突破世界之间的壁垒,星空杀用来定位。如果黑袍的真实身份确如他所想,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让他们破坏自己复仇的计划?

还是说,她还有别的手段,能够让圣光大陆确定位置?星空杀是从那边带来的,还有什么是从那边带来的?陈长生血里的圣光算吗?

狂暴的真龙气息忽然在秋山君身上暴涨。别样红眼前飞来一团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前者先前抱着的小道士,赶紧伸手接住。所有人都没想到秋山君会在这时突然想带走陈长生,龙吟声震碎了最近的一片琉璃,他准备立刻从那个地方离开。

漆黑的火焰在破碎的琉璃瓦上燃起。一道无比动听的声音传来:“你来不及。”

“不只是这座魔宫,整座雪老城下都有魔焰。”黑袍的身影从深渊里出现,却没有被其上的魔焰点燃。

魔焰并不是真正的火焰,而是一种与陈长生体内圣光同源的能量。

黑袍看着秋山君道:“你真的很聪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明白我要做的事情。但是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失败,因为他一定会来雪老城。”

吱吱大怒:“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当初商行舟与陈氏遗族做交易,后者拿出了陈玄霸的三滴血,前者想要用它做一枚有毒的果子。但那三滴血是我送过去的。”黑袍道,“他的体内有很多很多圣光,都是从那边来的,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吱吱的玄霜龙息落在了陈长生身上,那些冰晶纷纷掉落,在空中融化。陈长生的血液已经开始燃烧。

“在我的推演中,你会变得无比明亮,就像一座灯塔。或者说,就是一座灯塔。”黑袍摘下了遮挡面孔的兜帽,她殊丽的面容完全露了出来,“应该非常美丽。”

她是周玉人,周独夫的妹妹,王之策的妻子。

从周独夫被三族高手围杀死去后,她就一直在筹备复仇的计划。到今日,已经成功大半。

陈长生的身上逸散出无比明亮的光线,气息十分神圣,与国教光明主殿上的壁画仿佛。那些光线无法被遮蔽,不能被掩盖,直直穿过魔宫的穹顶。

一道光从遥远的彼岸降临。无数星辰为它让开道路,见证它降临至陈长生身上。

老魔君当初就死在这样的光线里。陈长生试了试,果然没法躲进周园。光线终于降临,但他没有死,因为他们需要他活着。

这道光与陈长生身上的光相互融合,燃起了炽烈的火焰。金色的镜面在魔宫上方涂开,很快就开始变形。徐有容抬头看去,认出那是一张脸的轮廓。其他位置的镜面也开始变形,数百张脸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看起来十分恐怖,也确实拥有让人无法直视的威势。

王之策喃喃道:“大天使……”

光镜变得越来越薄,直到全然透明,数百位天使悬浮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身后展开了羽翼。所有的天使都是圣域强者。少数直觉格外敏锐的神圣强者注意到,这些天使身后还隐藏着一道格外强大的气息。

中土大陆有国教,但并没有真正的神。那道气息没有目光,只是远远地观察着他们的世界,仿佛真正的神明一般。

秋山君看向王之策:“您有什么办法吗?”

王之策之前的喃喃自语少有人听见,秋山君恰好是其中之一。这说明王之策对圣光大陆很熟悉,这也许就是他今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王之策道:“我还在想。”

他还需要继续观察,等待。

唐三十六顿时大为光火,也顾不上对方是王之策:“那你来干嘛?看戏吗?”

秋山君对黑袍说:“其实这件事情很好解决。”

黑袍的目光中有很多嘲讽:“是吗?”

“是的,因为很简单。”陈长生道。他看向秋山君,说出来的话像是在请求,也像是陈述:“我来就好了,和当时一样。”

他说的是周园。当初秋山君和他在南客的追杀中被迫进入日不落草原,最后周园即将崩塌,陈长生带着黄纸伞与剑池留下,秋山君则从草原中离开。现在他要做的事与当时一样,相信秋山君能够理解。

秋山君说:“我同意走,是因为给了你两心通。”

进入草原,面对南客和三位魔族强者时,他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死能让陈长生安全离开。后来有两心通,无论对方遇到什么危险,他都能立刻赶过去,才会退而求其次地先行离开。

陈长生看着他的眼睛,苦笑道:“我有些后悔。”

他从小修行顺心意,一切随心而为,从不后悔。他只对秋山君说过这句话。今天,他是第二次说。

“后悔也没用了。”秋山君道,“你在星海之上稍微等等,我会尽快来。”

他要向黑袍、天使、和那位高高在上的神明复仇。这个时间想来不会太短,但他是秋山君,应该也不会太长。

金色的龙影从窗外飞过,绕在魔宫外的光柱旁。如山峰般庞大的龙躯将天使的身影尽数遮挡,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本体上神魂二次觉醒的龙化痕迹全部消失,身后却浮现出另一道影子,是一条缩小的真龙,这才是他真正的神魂。

龙骧星变得无比明亮,就和此时陈长生的眼睛一样。

风与海潮凭空而降,锋利的剑意隐藏在和煦的风景里,杀机一闪而逝。

谁也没想到秋山君会在这时迈过停留数年的门槛,突破神圣。这让他刚才说出的那句话变得格外有说服力,让黑袍忽然觉得有些寒冷。

她厉声喝道:“那你们动手啊!我才不信你们真的动得了手!”

秋山君看了她一眼:“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们随时可以让你的计划失败。”

徐有容忽然拿起了命星盘,因为她观察到了一些意外——她发现陈长生身上燃烧的圣光正在变少。她很快就想明白了答案:因为陈长生这些年一直在炼制朱砂丹,用了很多很多的血。在进入雪老城之前,他才正式停下。朱砂丹被换成了另一种主材做的药,似乎是商行舟亲自写的配方。

想来,商行舟应该对这件事情早有预料。只是她推演完毕,朝秋山君摇摇头。损失的圣光不会影响天使军团的到来,还是要动手。

秋山君握紧了逆鳞,问道:“你来我来?”

陈长生看见他突破,已经十分满足。他摇摇头:“我自己来吧。”

数千名剑从他的衣衫中飞出,从天空中秋山君的道法眼中看去,是一朵十分清丽的重瓣花朵。只是下一刻,所有的剑都调转了方向,朝着中间的主人飞去。

秋山君捂住吱吱的眼睛,神魂朝黑袍的方向游去。但他的神魂没能立即来到黑袍身前,剑也没有落下。

时间在此刻停止。世界凝固成一幅巨大的画。

陈长生睁开眼睛,如明镜一般,映照出世界的所有细节。青翠的野草从他脚边生出,再不畏惧圣光燃烧时产生的火焰。在许多人难以置信又喜悦的目光中,变化产生。

剑锋再次调转方向,飞到了光柱中,像一群将要游过江水的鱼儿一般,奋力朝上游冲去。如同渡剑海,又像闯剑道。

秋山君的神魂化作高悬的灿烂烈日,海潮与风纷纷涌起,明明毫无相似,却与陈长生剑意相合。名剑们在海风海浪中合成剑龙,它乘风破浪,撞向了空中的空间晶壁。

天使军团的表情已经不再淡然。剑龙遇上一道威压,龙角开始弯折。但在龙角真正断裂之前,那道威压被消耗殆尽。剑龙依然乘着光柱之外的海潮,顶住了来自异界的光线。

唐三十六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拍着大腿喊道:“牛逼!”

王之策则想起了一座天书碑,他眼神微亮:“万物一……厉害。”

海潮是剑,剑龙也是剑,万物尽可为剑。即便陈长生是要斩自己的体内的光,也能够与秋山君合剑。他们在聚星时,便能合剑击伤圣光天使,更遑论现在双双迈过了神圣境界的门槛。

黑袍盯着他们,泛青的脸庞扭曲到变形:“你们斩不断光的!除非能去那个世界斩断光源!”

话音刚落,另一道剑光就在遥远的夜空中亮起。

那道剑痕其实很淡,但依然落在了光镜上,让它飞快地缩小。然后,光柱从中间断成了平滑的两节,朝两边滑开。天使们金色的血液在光柱中蔓延,却无法来到这个世界。

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落在了剑龙身上。

陈长生立刻让所有剑散开归鞘。许多剑的剑刃上依然跳动着白色的电光,待最后一柄剑落入剑鞘中,陈长生喷出了一口鲜血。

不过,没有第二道闪电了。看来神明也不是真的无所不能。

小道士忽然指着天空说:“那边有星星在燃烧!”

王之策与唐老太爷对视一眼,别样红夫妇神色各异,王破与肖张随后也感受到那道气息,最后是秋山君与陈长生。在遥远的彼方,星海对岸的星海,一道缥缈的剑意穿行在燃烧的星辰之中,肆意如乘着巨浪前行的小舟。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那道剑意,因为那道剑意本来就来自这里。就像陈长生的圣光来自那边一样,很容易被自己的世界察觉。

秋山君随身的佩剑是逆鳞,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是把遮天剑交给了他师父。之后剑宗掌门重伤回到离山养伤,还有人在奇怪为什么秋山君还在用逆鳞。

原来是因为遮天剑被送到了苏离手里。

今晚事情能够解决,毫不夸张地说有一半要归功于苏离的那一剑。剩下的一半或者说最主要的一半,则是陈长生这些年炼制的朱砂丹。如果不是它们消耗了大量的圣光,让通道不再稳定,苏离也不可能斩断通道。

谁也不知道他为了救人炼制的朱砂丹最后会救了他自己。

原来好人真的有好报。

一饮一啄,早有定数。

唐三十六捋着胡子,一副风雅做派,可惜他的得意已经暴露了一切:“好嚣张的一剑,难怪都说我与他很像。”

唐老太爷眼底的古井终于泛起波澜,他看着黑袍说:“所谓一语成箴,就是你这样吧。”

这话中的嘲讽意味实在太浓,黑袍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唐老太爷继续说:“你自以为算尽天下,可算到了今日教宗陛下与秋山君破境神圣?可算到了苏离的这一剑?他很多年前就去了星空的那边,可能嚣张地活着,也可能是在暗中观察。直到最关键的时候,他用出了这一剑。”

“而这个人,是我花钱培养的。”

王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唐三十六忽然觉得十分热,怀疑自己轮椅上的褥子铺得太厚。

唐老太爷发挥完商人的奸诈本性之后,又看着黑袍道:“为了复仇,你这昔日的天下第一美人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也不知道在黄泉之下,你的兄长还能不能认出你?”

黑袍愤怒道:“你们没有资格提他的名字!”

王之策走到她身前,握住了她不住颤抖的双手:“以后不要这样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殿内众人点点头,就要带着她往魔宫外走去。

雪白的羽翼展开,徐有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她手中的桐宫已经拉满,看着很像雪老城夜空中的月亮。梧箭搭在弓上,对准了王之策身旁的黑袍。

吱吱落在另一边,手里捧着一盆青叶,她咬牙切齿道:“老骗子,你是想就这样将她带走吗?”

当年她为了找到自己的父亲,重新取一个名字,从南海登上大陆。然后,她就被王之策欺骗关到了北新桥下的井里,数百年不见外人,不见天日。前代教宗为了陈长生,让他见到了她。直到十三年前,她才从井底离开,回到阳光之中。

她跟在陈长生身后,认识了许多朋友,找到了家一样的地方。因为黑袍,她险些就要失去那些家人和朋友,而将她关了那么多年的王之策想要一笔勾销,她怎么能甘心?怎么会同意?

吱吱的竖瞳愈发森寒,好像下一刻就要和王之策决一死战。

王之策看一眼她眉心的红痣,又偏开目光,望向徐有容:“圣女,尘儿已经修为尽失。我会看住她,让她在伽蓝寺中清修赎罪。而且……人族欠他们兄妹太多。”

唐三十六冷笑道:“欠了他们很多?这几百年因为她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前辈,我最后叫您一声前辈。”他说,“先前陈长生与秋山君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但是您好像要当做没看见,那我只好再问一遍。”

“圣女殿下,如果您的道侣是一名大奸大恶之徒,您会怎么选择?”

徐有容的回答像她手中的梧箭一样锋利:“我会杀了他,再和他一起去死。”

这也是秋山君与陈长生之前给出的答案。

魔宫内变得无比安静。

王之策的声音在片刻后响起,语气很温和,但自有压迫意味:“我要带走的人,谁能留下来?”

王破率先举起了铁刀,对他道:“我要试试。”

当年朱洛在浔阳城内出手,他说了这句话。追溯到更久以前,太宗皇帝用一句话让他家破人亡时,他也对唐家老太爷说过这句话。

陈长生与秋山君对视一眼,海潮与剑龙再度相遇,异口同声道:“我也要试试。”

唐三十六举起国教神杖,离宫的重宝俱在,离宫大阵终于补齐。神圣而光明的气息中,唐三十六说:“这个世界不是你的棋局,那些棋子都是真实的生命。请你尊重些。”

肖张也提起了霜余神枪,脸上的白纸哗哗作响。

王之策的眼神有些伤感,想要说话,但另一个人打断了他。魔君站在深渊旁说:“等一下,希望你们还有人记得,这里是我家。我才是今夜悲剧的主角。”

他看向黑袍:“您知道,我爱您。”

黑袍已经冷静下来:“谢谢,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说。”

“马上都要走了,自然要把该说的话说完。”魔君转头看向徐有容,笑道,“我也爱你。很多年前说的话不是假话,我是真的很想娶你。”

徐有容没有理会他,箭尖依然瞄准黑袍。

魔君认真地询问:“您真的要和这个人一起离开吗?”

黑袍没有回答,但有时,没有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他们说得对。”魔君叹息道,“能够一同死去,也是很美好的事情。”

王之策不知怎么到了他身前,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咽喉。一件法器从魔君手中跌落,滚到了陈长生脚边。刚才他用这个东西对准了黑袍,只是还没来得及击发,便被制服。

但黑袍已经倒在了地上。

一名青衣人握着剑,肩膀耷拉着,剑锋却已经贯穿了黑袍的幽府。

他是现在的天下第一刺客,刘青。原来他今天也在,之前一直藏在魔君的阴影之中。借着刚才的掩护,他悍然向黑袍出手,终于成功杀死了对方。

王之策看着黑袍的尸体,站了很久。但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出手,只是弯腰抱起她的尸首,朝魔宫外走去。

魔君粗喘了几下,指着掉下来的法器对陈长生道:“送你们了。”

陈长生将东西捡起来,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十字形饰品:“谢谢。”

“不能早点相遇相爱,能死在同一个地方也很好。”魔君笑了笑,“我也走了。”

他与陈长生从十年前开始通信,本来是要效仿通古斯大学者与他的教宗好友,只可惜最后还是变成了谈判。在魔君看来,神族被禁止使用自己的文字,与人类或妖族结合稀释血脉,渐渐无法作为一个独立的种族存在,这样的事情与灭族没有区别。

他是最后一代魔君,并不想一直苟延残喘,所以他选择了和自己的国家一同死去。这是一位君王的选择。

王破等人对他产生了一些尊敬。

唐三十六艰难地从轮椅上站起来,认真地对他说:“慢走。”

漆黑的魔焰燃起,魔君的身体在夜色中化为虚无。

雪老城外,王之策抱着黑袍的尸体,走入了风雪中,不知道要去哪里。

一只黑羊站在山丘上,静静地看着。

京都,国教学院。

落落站在大榕树上问轩辕破:“我们做的这些事是不是没什么用。”

相王带军逼宫,她和轩辕破混到了皇宫里,想要保护师伯。却没想到师伯的修为比相王还要高深,居然可以在夜晚让京都多出一轮太阳。雪老城那边没有消息传过来,想来也是一切顺利。

“殿下,您小心一点,别从树上摔下来了。”轩辕破担心道。

落落才不理他,迈过一根熟悉的树杈,低头看向树下的池塘。

“院长说,过程比结果更重要,那么我们来京都一定是有意义的。”轩辕破回答了她刚刚的问题,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虽然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真笨。”落落道,“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们都会死,这个结果是注定的。所以怎么活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在国教学院里等了十几天,终于等到陈长生他们回来。

落落从榕树上跳了下去,落到陈长生的面前。她正要行礼,忽然感觉到陈长生身上的变化,惊喜地啊了一声。

陈长生笑了笑,摸摸她的头。秋山君随后也进入国教学院,神识扫过了所有建筑,也没找到自己想找到的那道气息。

折袖也不在国教学院。

关飞白、梁半湖与白菜没有来京都,而是直接回了离山。前几日路上,白鹤来信,说折袖也没回离山,小师妹拜托他们来京都看看,结果竟也不在国教学院。

唐三十六纳闷:“那家伙到底去哪了?”

陈长生眼底也浮现忧虑。但他担心的并不只有折袖,还有另一件事情。

魔君送给他和秋山君的法器可以拆开成一对法器。他们研究了一番,发现他居然还留下了最后一封信。

信中说,黑袍一直在用一种极为污秽的转生之法复活,所以才能兴风作浪这么多年。雪老城破,他已经不愿继续活下去,只是黑袍必须也要死在雪老城里。他不知道陈长生他们什么时候能够重新找到黑袍,这算是给他们找的最后一个麻烦,也是最后一次提醒。

作为交换,他希望他们完成他的要求。

黑袍也许以为魔君当时是在帮她,却没想到他打算斩断她的后路。她帮助魔君杀死了老魔君,也一手葬送了魔族。魔君或许真的很爱她,但这种爱一定与恨紧紧交织。

为了不引起恐慌,这个消息只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商议过后,决定分开搜索黑袍的下落,找到之后立刻将对方彻底诛杀。

就在这时,陈长生忽然收到了折袖的消息。

自从进入雪老城,折袖一直藏在墓园里,没有离开。

在人族进入雪老城的前一天晚上,他看见黑袍来了这里,不知道要做什么。他于是确定这里对对方非常重要,便选择了潜伏在这里。

王之策离开了,他没有离开;秋山君他们离开了,他依然没有离开。折袖就像一匹潜伏的狼,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的狩猎机会。

今天,他终于在雪堆里等到了一个人。她的皮肤泛着青色,让人分不清她是人还是尸体。她摸索着,从墓坑里找到了一件黑色的袍子。她将袍子披在身上,就要飘行离开。

黑袍在被刘青杀死后就在这个墓穴中复活。这里并不是向星空献祭的祭坛,而是向深渊祈祷,让她复活的地方。在过去数百年中,她已经重复了这个过程两次。她等了十几天,终于等到驻守在雪老城中的军队放松警惕,准备趁机离开。

她不知道魔君察觉了这里的真相,也没想到这里还有另一个人。

魔帅旗剑从她的心口贯出,魔气萦绕着,就像一个诅咒。

黑袍问:“你是谁?”

折袖撕开自己用来藏身的魔族尸体,从里面爬了出来。他满身血污,因为很久都没有喝水和说话,声音十分沙哑:“我叫折袖。”

黑袍知道他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她也一样。但现在她只能等待死亡的降临。

“你是怎么知道的?”黑袍问,“连魔帅都不知道这件事。”

想起她那位同伴,黑袍心中产生了淡淡的歉意。对方死在雪老城外,在她死前一天的晚上,她还帮黑袍挑选了她现在使用的这具身体。魔帅崇拜她,帮助她,只是她也不知道黑袍要把魔族一起消灭。

折袖说:“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只是我看到你过来,知道这里对你很重要。”

“你就一直在这里等我?”

“是的。”

“如果你想错了呢?”

“别的地方不需要我,我更擅长拾遗补缺。”

“如果我始终不出现,你难道就要在这里等到死?”

“不会,时候到了,我自然会离开。”

“你要如何确认?”

“打猎的时候,直觉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直觉出错了呢?”

“那就下次再来。”

黑袍道:“有理。”

魔帅旗剑依然贯穿在她的幽府之中,带走了她最后的生机。曾经的魔帅被她的兄长所杀,魔帅旗剑被带入周园。然后,陈长生找到了剑池。

他把这柄剑送给了折袖。

黑袍闭上眼睛,那些还孕育在她脑海中的阴谋与筹划,统统在这一剑中死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