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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27|锐不可当

离开长春观,他们就把商行舟送给他们的盒子打开了。里面放着两枚掐了金丝的不规则碎片,陈长生看了看,认出这是昊天镜的碎片。

三年前的十月末,商行舟让余人传话,从他们这里要走了两心通。现在看来,大概是用在这对法器里面了。秋山君拈起其中一片,神识不受控制地流入其中。

陈长生拿走另一个,瞬息之后,他们手中的法器同时亮了起来。两道虚影在空中被勾勒出来,一如许多年前的南归途中。

秋山君道:“看来这是给我们的新年礼物。”

这几年他们继续研究天书碑,除了提升修为,还摸清了不少其他功能。譬如,天书碑之间可以彼此联通,传递声音。被迫分开待着的时候,他们会选个两人都不忙碌的时间聊聊天,但还是比不上当年的两心通。

陈长生将东西贴身收好,又抬眼看向夜空。夜幕中的某处,一颗星星正明灭不定地闪烁着。即便如此,它也比曾经的任何时刻都要明亮。

这种星象说明了有人迈过了神圣领域的门槛,同时陷入了空前的虚弱中。大概一天前,陈长生收到了一则讯息。它与地图上的某两处重合,勾画出了一条从雪原南归的路线。从时间来看,对方抵达的时间应该就在明日清晨。

这直接导致了他们今晚没法留在洛阳,必须全速赶到人族与魔族交界的草原上。秋山君额上生出泛着玉石光泽的龙角,眼瞳拉长为金黄色的竖瞳。他的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陈长生身上,饶是已经被这样看过许多次,后者依然有点紧张。

陈长生从后面圈住秋山君颈部,手腕蹭到了对方颈侧细密的鳞片。心跳声很快被淹没在高空呼啸的狂风中,云雾遮住了视野,又被疾行的龙影扯出一条云线。倘若还有人的神识能够与当年的天海比肩,大约会看到这缕云线一直从洛阳穿到了葱州军府外的草原,像是绣娘手里飞起的绣线,又像一道格外秀气的剑痕。

夜色最浓时,他们终于抵达草原。

秀灵族曾经在这里定居。他们拥有杰出的弓箭天赋,族人都容貌殊丽,因此遭到许多迫害,被迫迁徙。在那之后,这片草原就被划到了人族的疆域内。

得到周园后,秋山君与陈长生一起买下了这片草原,将许多周园里的妖兽放生。比如那只金翅大鹏,还有当初陈酬和安华在周园里见过的土狲。后者极高的智慧在这片草原上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帮助它和另一个人一起成为了这里的统治者。

假如另一个存在可以算是“人”的话。

秋山君安抚性地摸了摸躲到他身边的金翅大鹏,然后才看向站在他和陈长生身前不远处的除苏。经过魔族长老会的改造,对方的智慧显然也有提高。在长生宗的记录中,可从来没提过除苏可以与人正常交流。

“原来不是你。”除苏打量他,又看向陈长生,“太好了,也不是你。”

他嘶哑难听的笑声在夜色中回荡:“天下的好事果然不会都被你们占了!”

除苏一边笑着,身后布满肉瘤的翅膀再次张开,带他遁入了阴暗污秽的地下。他确认了秋山君和陈长生没有突破神圣境界的门槛,但也发现他们都已经半步神圣!

假如秋山君追上去,应该能很轻松地追上除苏。就像多年前在汶水岸边那样,只要佩剑出鞘,就能无视其间的距离,立刻去到对方身边。

但他没有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的那柄佩剑不是当初的那柄,又或许是因为除苏居然给那只土狲留下了一道用来追踪的气息?

在陈长生原本的计划中,没有把这只土狲放出来的打算,这样对外边的妖兽来说太危险。但离开白帝城时,徐有容没能找到除苏的下落。户三十二便建议将土狲派出去,然后提出了一个十分阴险的计划。

说来也不新鲜,不过就是“家贼难防”这四个字。

土狲循着除苏的气息,也遁入土中。秋山君不再继续等待,直直掠出百里,在那里截住了已经没法再逃跑的除苏。土狲狠狠地咬上了他的翅膀。然后,在除苏痛苦又怨恨的目光之中,它跑到了秋山君身后。

秋山君收回长剑,金乌秘剑炽烈的热度在除苏身上烧灼。幽府中最主要的经脉气窍都被剑气破坏,他不可能活下来了。

剑光收敛,陈长生也跟了上来。

除苏的胸前、面上七窍都在不断地淌出漆黑的血液。他的眼睛失去了属于生者的光泽,变成了两团快要风干皲裂的泥土。他用这样的眼睛直直盯着陈长生:“我从生下来的第一天起,就是一个杀人的工具。你明明和我一样。”

陈长生沉默片刻道:“因为我遇到了很多给予我意义的人。”

把他养大的师兄,与他通信的徐有容,第一个遇上的唐三十六,还有落落、教宗师叔……以及秋山君。

除苏低声道:“是啊,所有好东西都让你遇上了。”

陈长生:“这不能成为你作恶的理由。”

除苏的神色渐渐变得平静,最后问道:“如果我是陈长生,你是除苏,你又会是怎么样的人。”

他的血肉尽数腐烂,变成了一股股漆黑的血水,流入了草地之中。秋山君身侧长剑再度出鞘,燃烧的真元将渗入地下和尚在地上的污秽燃烧殆尽,为离山与长生宗之间的恩怨划上了句号。

还是苏离的燃剑。

他们没再说话,一同看向天空中那颗让他们来到这里的星星。

远方传来闷雷一般的响声。天风刮来一枚小小的白风筝,刺出尖利的呼啸,像一道奇怪的笑声,又像是一声嚣张的宣告。

纸风筝在他们的视野中变大,来人脸上白纸的哗哗响声也越发清晰。他提着一杆铁枪,身影也如铁枪般笔直。

他道:“累死我了,先歇会。”

语罢,便在秋山君与陈长生面前直直倒下,震起好些污泥与尘土。

真是人如其名,果然肖张。

被晾在一边的两人无语片刻,神情却一齐紧张了起来。风声已经停歇,滚雷却愈发震耳。

星空被遮蔽了十余里,好像被藏在了大山身后。事实上,来人也确实是“山”。

秋山君道:“三个。”

陈长生仰头看向那座沉默的山:“居然是真的。”

八大山人在人族与魔族的历史中均有出现。他们总是神秘地出现在战场上,再毫无预兆地消失,立场摇摆不定。

前些天,黑袍心血来潮,以星盘推算两族运势,发觉人族居然又要多出一位神圣境界的强者。在白帝城中,魔族不但没能成功杀死别样红夫妇,还折损了两位圣光天使。这些年,相王、离山剑宗掌门、茅秋雨相继破境。曹云平神志恢复,重回八方风雨之列;而圣女峰师叔怀仁某日突遇暴雨破境。现在肖张也入圣……如此一来,魔族根本无法应对接下来的战争。

于是,黑袍请出八大山人,请它们杀死肖张。

秋山君道:”还未请教各位姓名。”

闷雷一样的声音炸响:“吾乃焉支山人。”

随后,另外两个镇在远方的山人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它们是被两位老师一同创造出来的生命,用来探索魔族繁衍困难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法。老师相继回归星海之后,它们开始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

最后,它们觉得自己的存在是魔族与人族可以和平相处、也终将和平的证明。而它们要做的,便是维护两族的平衡,以此维护和平。

焉支山人道:“一个肖张改变不了魔族命运,但如果杀了你们,两族之势也确实会扭转。我们一贯看不起黑袍的谋算,没想到这次他算得确实不错。”

漆黑的山影之下,数千狼骑蓄势待发。

此时此刻,正是星光最灿烂的时候。千里的草原上,除了野草摇摆的簌簌声,竟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这样的寂静没有维持太久,便被数道破空声打断。三千剑光从陈长生体内飞出,顿时照亮了方圆十余里的天地。

圆融的剑意甫一来到空中,顿时以某种极其玄奥的规律彼此勾连起来。它们变成汹涌的剑河,变成巍峨的山峰,一往无前地冲天而起!

离山万剑大阵本由数千离山弟子持剑组成,在秋山君于浔阳城中组剑之前,从来没人想过有谁能将这座剑阵原样搬出离山。陈长生的神识较秋山君更加静柔凝练,又在这些年看了许多次剑阵,已经将这座阵法打磨地更加完美。只是瞬息之间,它就本能般地成形,将天空中的黑鹰尽数撕碎。

秋山君的长剑锵然出鞘,却不见什么剑式,而是响起了两道金玉碰撞般的乐声。像琴弦勾动哀思,又像石碑撞上青叶,滚雷与天火随着无上光明陨落,待真切听见时,已经化为无形的长矛贯入耳中!

血花纷纷在魔族狼骑的耳边炸开,阵形顿时乱了。秋山君化为金色的龙影扶摇而上,又分作数道掠影落下。一时看去,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这样的流星,只知剑意四起,素以凶残闻名的狼骑甚至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变成了剑下的亡魂。

游龙却仍在天空中盘旋,炽烈的狂暴气息压向焉支山人巍峨的山势。

不愧是人族数百年以来最受期望的天才,秋山君还未迈过神圣境界的那道门槛,就已经能将道法与神魂分离。想来等他真正从圣,就可以如同天书陵那晚的圣后一般,同时面对三位、甚至更多神圣境界的对手。

陈长生神色未有丝毫变化,剑河却随着他的心意在空中流淌起来,不容拒绝地绕在了焉支山人身前。两个选择明白地摆在了它的面前:要么斩断这条剑河,要么直面秋山君神魂的倾轧。

焉支山人很快就做出了决断。陡峭的山岩从山峰上伸出,如同一只巨手,拍向了同样庞大的龙躯。真龙金黄色的竖瞳漠然地凝视着这只手,随后,地上的金光如海潮般涌起,淹没了这只岩石化成的手,再冲向焉支山人山岩做成的躯体。

某一年的大朝试后,秋山君与陈长生在天书陵中观碑。前者以海潮形意,解开了某一座天书碑。后来他们一起去南海观潮时,秋山君取南海剑吟之形,做出了这一记道法。

他的本体如雕塑般静立在陈长生身侧,金黄色的竖瞳里空无一物。很快,这把张开的长弓上就搭上了箭矢,昭示着神魂的回归。秋山君的指尖飞快地点动几下,算出了时间:“还有九十息。”

这是秋山君的道法能挡住焉支山人的时间。

陈长生却没说话。事实上,他的注意力并不在秋山君身上,而是同目光一道落在了肖张脸上的白纸。

大陆上有传闻,说肖张当年为了追赶王破,服用了一种能够短时间提升功力的丹药,然后因此走火入魔,容貌尽毁。之后他散去一身修为,从头开始修炼,从此面上就蒙上了这张白纸。

天机老人曾经问过他,既然要蒙面,为何只用白纸,却不用面具?

肖张答,他以白纸蒙面只是不想吓到小孩,并非羞于见人,故而不用面具。

这个传闻的传播面积很广,陈长生曾经也以为是真的。但他真正认识传闻中的两位主角之后,才明白这则传闻毫无可信之处。天机老人不会问这种问题,而肖张也绝不体贴。若他真正的面孔真能吓哭小孩,他肯定很愿意天天露着,以此助长自己的凶名。

说来说去,似乎真没人知道肖张的白纸下是怎样的一张脸。而此时,他正沉沉睡着,若趁机揭开这张白纸,就有一个秘密被写上答案。

没有人能抵抗这种诱惑。陈长生伸出手,就要碰到白纸的边缘。

呼吸声骤然一轻,纸上的孔洞被漆黑的眼珠填上。肖张道:“你很想死?”

陈长生从剑鞘中取出一瓶药扔到他身上:“既然醒了,就赶紧起来。”

肖张像吃糖豆一样吃了所有的药,还有些意兴阑珊:“没有朱砂丹?怎么不弄一颗给我尝尝?”

陈长生解释道:“上一批前天刚送去前线,你要想吃,要等十五天后。”

秋山君冷漠的金黄竖瞳锁定了大放厥词的肖张。剑潮携动的浩大声势还在冲刷不远处的焉支山人,肖张却有种对方很乐意将道法分一部到自己身上的感觉。想起在浔阳城中的事情,肖张悚然发觉对方还真有立场这么干,立刻将话题岔开。

当然,是不能指望他这种疯子说正常话的:“你们这就撑不住了?”

秋山君道:“要是需要更多时间,你可以传信让别人来。”

相王与中山王分别镇守在拥雪关与拥蓝关内,徐有容在圣女峰争分夺秒地悟道修炼,八方风雨各自镇守一方。除了秋山君和陈长生,肖张能找的“别人”也就剩下了王破。

如果只是让王破看到他破境,自然是很好的,但让他看见自己被追杀则无法接受。肖张噎住,恼怒道:“我才不管,你们修行不到家还不让人说了?真是岂有此理。”

陈长生摇头:“我们只是想着,可以搏杀之。”

杀谁?当然是焉支山人。

肖张:“八大山人自通古斯大学者时便已存活于世,修为甚至还在魔帅之上,你们难道——”

他忽然停住了。看着秋山君与陈长生的神色,他确定他们是知道的,甚至还明明白白地写了另一句话。

——那又如何?

肖张忽然仰头笑了,白纸哗哗响了好一阵。笑完之后,他的气势陡然一升,与手中锋利的铁枪一般无二。

他当然明白他们的想法。这些年,陈长生这一代修行者声名渐盛,成为公认的、天才辈出的年代。但不要忘记,这个野花盛开的时代是从五十年前开始,王破、肖张、梁王孙、小德……这些名字从青云至点金,自点金入逍遥,不断从圣。追根溯源,他们才是这个年代真正的开端!

是的,焉支山人很强,可能比魔帅更强,可能与前代魔君仿佛。但那又如何?

肖张扬起手中铁枪,朗声道:“我去破他的山势。”

话是这么说,肖张其实没有多少活下来的把握。

数年前商行舟退隐,朝廷终于停下对他的追杀。于是肖张隐姓埋名,去了雪原里杀魔族,在凌冽风雪中喝酒杀敌,好不潇洒。

大约十几日前,他忽然在战场中破境,于是立刻准备翻越边境回到人族领地。不想,黑袍算到了他的突破,三位山人和数千狼骑追杀了他十几天,来到这片草原已经快要摸到他的极限。虽然之前休息了片刻,又吃了陈长生给的药,他离真正的全盛状态也还差很远。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任何沮丧,战意高涨。

金色的剑潮向两边分开。肖张单手抓着风筝,右手提枪刺出!

浔阳城里,陈长生也见过这一枪。但现在,铁枪仿佛天雷劈落般的威势,与当初他为苏离挡下的那一枪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也就是在这一枪中,他意识到了天地法则对个人的提升到底有多么夸张。

铁枪锋利得前所未有,轻而易举地破开了焉支山人躯体之上的山岩。枪势整整击出了十余里,只是究竟有没有贯穿山人的身体?

他们并不在意答案。无垢与藏锋做成组剑,剑锋与逆鳞相遇,截然不同的轨迹奇异地相互纠缠起来,成为一道苍茫冷漠的新意志。秋山君与陈长生双剑合璧,追着肖张的铁枪,以慧剑刺去!

枪痕与剑痕相交错,在焉支山人的躯体中留下了一道十字轨迹。

肖张吐出一口血沫,很是暴躁:“还他妈打不穿?”

秋山君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若是遮天剑还在他的手上,刚才的一击就能将问题解决。但那柄在百器榜上排行第四的名剑已经被换成了逆鳞……

金黄色的竖瞳锁定了十字的中心,真龙的狂暴气息倾泻而出,巨大的龙影再次出现在漆黑的夜空中。秋山君已经静止的本体蓦然咳出一口鲜血,血液却在唇边消失不见。

他的神魂从万里高空俯冲而下!

数百道漆黑的裂痕从他的神魂之后生出。比心脏跳动还要短暂的瞬间里,巨龙已经从庞大的幻影变成了只有手腕粗细的小龙,躯体却前所未有地凝实起来,如同一柄锋利的剑。

在焉支山人纵横十余里的身躯前,秋山君的神魂委实微不足道。但这道剑意却无可阻挡地撞在了十字的交点。

就像被一只手用力攥住了心脏,陈长生明明没有遭遇任何攻击,却感受到一阵极致的悲伤,几乎要让他的心脏碎裂。与此同时,肖张面上的白纸又多出一道血污。

随后,他们听见了一道玉碎般的声音。

那是心碎的声音。

秋山君的神魂归位,面前的山却没有彻底崩塌,只是小了一圈。他的脸色一片惨白,显然正在接受强行分出神魂攻击后的反噬。焉支山人受到的伤害最大。这道声音响起后,他安静了很久,然后,身躯遮住了更多的星光。

肖张重新提起铁枪。

陈长生的三千剑化为南溪斋剑阵。

秋山君的指尖就要再次拨上逆鳞的剑刃。

远处的天边忽然出现了一道火线。陈长生望去,发现那是一只火云麟,只是上面并没有人。

在他们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道沉稳安静的刀光已经从天而落。秋山君心中的星盘也飞速变化,阴霾一扫而空。

铁刀落在了剑痕的中心,事情也尘埃落定。

焉支山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用的语言并不是为人熟知的魔族通用语,陈长生听得不是很明白,但能通过他的语气感知到其中的意思。另外两道远在南方的声音应了几声,滚雷般的声响向西方远离。

一个在场所有人都很熟悉的身影立在焉支山人面前,仰头看着大山的身躯倾倒。肖张越看越气,脸上的白纸又脏了一点:“你还不去追?站在这给谁看呢?”

王破道:“要是你还能走两步,我就去。”

陈长生想起当年在魏侍郎府中王破的那句“你接不住”。他们自洛水一别已有十余年未见,王破的实话对肖张的伤害依然显著。后者脸上的白纸哗啦啦地响,显然是气急了。

垮塌的山峰中立起一道全白的身影。八大山人,山只是他们的魔躯,人形才是本体。焉支山人从山岩中走下,对王破道:“即便你追过去,也只是两败俱伤。”

王破平静地说:“前辈修为高深,我们四人联手才将您留下,自然不会再生想法。”

焉支山人:“我只是想为山人留下最后的存续。我们已经尽力,想来即便回归星海,大老师也不会责怪我们。”

在接下来的对话中,许多隐秘的历史被揭露出来。譬如八大山人确实是由通古斯和那一代教宗一同创造,再譬如即便到了这种时候,魔帅也在伺机寻找机会杀死他们。八大山人有八个,五个都死于前任魔君之手。今天焉支山人死去,只有躲去北海的静泊山人和伊春山人能活下来。

秋山君忽然道:“等事情结束之后,我们会去那边,研究怎么让魔族繁衍下去。”

“好的,谢谢。”焉支山人想了想,认真地向他道谢,“不过,山人的寿命很长,如果需要解剖,你们要等很长时间。”

陈长生摇摇头:“没关系,我们也还有很长时间。”

焉支山人若有所思:“你们不打算继续待着?”

陈长生道:“我以为,在合适的时候离开,是很美好的事情。毕竟天下不会是哪一代人的天下,只是少年的天下。”

“……在合适的时候离开。”焉支山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说,“不错,不错。”

答应让秋山君解剖它们,就是接受了魔族的失败。

接受了在还未开始的战争中,魔族败落的结局。

如果不是前任魔君活得太久,魔族又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前代魔君与太祖兄弟相称,然而太宗死了、高宗死了、连天海圣后也死了,他还不愿意死。所以他才会在寒山边与白帝相遇,才会在雪岭中死去。正是因为他太想活下去,才会死在新任魔君的手中。

太宗死了,留下了与妖族的联盟;高宗死了,留下了拥雪关与拥蓝关;圣后死了,留下了南北合流。人族现在的君主居于深宫,政令却能一通南北,又是一位明君。老魔君死得太迟,非但没能给魔族留下什么,反而害死了无数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天才。

“物久则废,器久则坏。”焉支山人闭上眼睛,最后一句话同金色的砂尘一并消散在天地间,“亡我焉支山。”

第一道天光自远处升起,星辰渐渐隐入光明之中,这片草原也明亮了起来。陈长生他们这才看清楚,倾倒的大山在草原上连绵了十几里,看着甚是壮观。

肖张锐利的视线刺上陈长生,没好气问:“你们怎么把他找来了?”

秋山君道:“你传信时,我们正要去洛阳。”

肖张的白纸又开始哗啦哗啦地响。

王破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肖张怒道:“我现在可不比你差了,要你管我。”

突破圣域后,他依然是当年那个扬言王破帮他他就自裁的肖张。秋山君想起另一件事:“那你怎么还想着给长生传信?”

“我修道几十年,可以说是极为勤奋,甚至为此走火入魔。现在终于有机会看到神圣领域的风景,怎么能轻易死了?就算要死,也要等突破之后再说。”肖张道,“如果没能突破,战死在雪原上也就算了。但既然真的有机会进入圣域,能够成为围攻魔族的主力,自然要小心些,活下来。”

王破十分欣慰,陈长生也有些感慨。秋山君身上神魂二次觉醒的痕迹终于完全消失,变回平日的样子。他随意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有这样的觉悟。”

肖张冷笑一声:“不与你一般见识。”

“……”秋山君和善地笑了笑。他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必将迈过神圣境界的门槛,根本不屑与肖张争辩什么。面对后者的倒打一耙,他只是转向陈长生道:“要去告知他的族人一声。”

三年前,在离山过年时,折袖忽然拿出了很多钱,要向陈长生买下这片草原的角落,让自己的族人迁徙过去。

那时,陈长生他们才知道,原来折袖小时候虽然被狼族元老会赶出了族群,却依然有很多伙伴与长辈暗中接济照顾他。所以他才去边境拼命杀敌,才会被唐三十六用半只烧鸡和许多钱收买。这么多年来,他积攒了一份相当可观的积蓄,虽然还是不足以买下他想要的草原,但也相当让人惊讶了。

陈长生本不打算收钱,但折袖坚持要给。如今,狼族已经迁徙到了这片草原上,虽然不比南方温柔的天气,但也比雪原好上太多。

陈长生闻言点点头。战争即将开始,他当然要去告诉折袖的族人小心避乱。只是想到折袖,他的眉间又多出了忧虑。

去岁到离山时,他替折袖和南客检查身体。他们两人在离山住下后,日夜聆听离山剑宗弟子清正的剑音,身体都好转了不少。折袖的病已经许久不发作,而南客的神魂……也到了快要苏醒的时候。所以在离开前,陈长生给苟寒食留下了一封信,嘱咐他在南客神魂恢复后拆开。

也不知道那封信现在是否还完好?

落梅山脉,离山。

折袖坐在院子里,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七间在他的斜后方,端着水盆站了好一会,也没等到他回头。

她今天穿了条黄色的裙子,往常折袖都很喜欢,会一直盯着她看,为什么今天不看了?就算不看她,折袖在发呆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望着院墙上的银砖,为什么今日连它们都没得到折袖的眼神?

联想到他最近的行踪,七间有些担心。她走到折袖身边问:“你们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她问的是南客。

折袖抬头看她,摇摇头:“我会处理,你不用多想。”

说完,他站起身,走出了他和七间一同生活的这座小院。他们现在一同住在剑道后面的翠谷中,周围连绵了数百里草原。在草原的边缘,有一棵格外高大的树木。树上搭了一座树屋,里面住着南客。

折袖朝着那间树屋走去。刚到树下,就听见两道女声同时响起。

“你来了。”

南客的双翼落在他眼前。自从南客当年在雪岭强行进行神魂二次觉醒之后,这两位灵体女子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二十九天前,她们再次出现在草原上。

折袖知道,这是南客醒来的证明。她的脑疾已经恢复,陈长生完成了当年的约定。

折袖走进树屋,走到南客身前问:“你想好了吗?”

他已经问了二十九天。

南客说:“没有。”

折袖道:“你还有最后一天时间,如果明天还是这个答案,我会杀了你。”

南客放下手里的树枝,抬头看他:“如果你真的想杀了我,就应该告诉离山剑宗的人。与他们联手杀我,何必趁夜里来问我这个问题?”

“陈长生把你托付给我,我就有照顾你的责任。我不希望你死。”折袖道,“而且,你是她的亲人。如果你死在离山,她会很难过。”

南客道:“但你最终还是要杀我。”

折袖说:“你可以留在这里。”

这就是他希望南客给出的回答。

南客道:“我毕竟是魔族的公主。”

“回到雪老城,你就是敌人。”折袖道,“所以你还是在这里比较好。”

南客还是说:“我要再想想。”

折袖看了她一会,道:“好。”然后转身离开。

地上的树枝突然变成了幽绿色,然后化作一堆灰烬。不用想也知道,里面必然有极其狠辣的剧毒。

南客在醒来的第一天就决定离开,她拖了二十九天,是在想杀死折袖的方法。这根树枝连接着树屋里的一道法阵,如果折袖事先没有防备,一定会被她杀死。

同样毫无预兆地,折袖忽然在树屋内进行了狂化。他现在是聚星巅峰修为,连关飞白都打不过他,战斗力达到了相当骇人的水准。此时,折袖集结了全身真元,转身抓向南客。

望着空中锋利的狼爪,南客神色微动。她的双翼化为两道流光回到她身后。只是瞬息之间,他们就已经在空中对上了十余次。树屋无法承受两位聚星强者的战斗,在孔雀翎与狼爪间崩碎。

南客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

折袖神色平静:“因为我打算今天就杀了你。”

南客:“我没想到你会偷袭。”

折袖:“我是猎人。”

南客这次沉默了很久:“在这里生活太久,我竟忘了。”

折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明黄色,身上的伤口里血液色彩斑斓。南客的双翼上被撕开好几道伤口,流出了黑色的血。

他们在离山剑宗里生活了太久,久到快要忘记凛冽寒冷的雪原是什么样子。那种睁眼就要面对生死的日子仿佛是另一个灵魂中的记忆,睁眼回望,已经不太真切。

折袖最后说:“我很遗憾。”

然后孔雀翎与狼爪就要再次相遇。一道剑光却从远处飞来,将折袖与南客同时拦下。苟寒食落在地上,对折袖道:“陈长生信里说,要是南客坚持离开,不要阻止。”

南客是陈长生送到离山来的。虽然国教学院与离山无比亲密,折袖也依然将南客看作国教学院内部的事,所以才准备在今晚杀死南客,不让离山剑宗的弟子们为难。苟寒食想着,既然陈长生如此决定,折袖应该不会再反对。

幽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

折袖道:“你们要不要猜猜以后南客会毒死多少玄甲骑兵?你们现在想要表现的一切,什么气魄情谊,在我看来都是愚蠢。”

他一句话将所有人都骂了进去。关飞白脸色难看:“你又知道了?”

“关于战争,你们确实一无所知。”

说完这句话,折袖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相隔数万里外的草原上。

肖张和王破各自离开,只有他们两人和那只红云麟留在原地。陈长生默然片刻,苦笑道:“他肯定要骂我。”

开战在即,他却决定将南客放回魔族。他确实是在遵守承诺,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为他的决定死去?

“这次开战太急。”秋山君心生怜惜,伸手将人揽在了怀中,“我们尽力而为就好。”

论修为,秋山君、徐有容和陈长生走在他们这一代修行者的最前端。但要说智谋,徐有容先天长于演算,秋山君更是熟谙人心,不知甩了陈长生几条街。他这句话里隐含了很多他已经知道的信息。譬如道尊大限将至,譬如魔族内部有许多问题。事实上,秋山君很清楚,即便南客侥幸回到雪老城,也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

秋山君又想到遮天剑,心中难得生出了几分焦躁。只不过他一向善于隐藏情绪,连陈长生也察觉不出来。

陈长生的声音有些闷:“徐师妹应该不会这么想。”

秋山君环住他的腰,发觉他又清减不少,口中道:“她想她的,你想你的,各走一边。不过这些话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出来。”

陈长生乖乖点头应下。

他们并肩站在草原上,等太阳从地平线后升起。

落梅山脉的云雾上,徐有容也等了很久。

她这些年在圣女峰清修,只在年节到来时去一趟离山。所有的一切,为的都是这场战争。作为天海圣后养大的孩子,莫雨喜欢摆弄权术,徐有容则十分好战。不过这点倾向一向被隐藏得很好,没有多少人察觉。

南客疾驰的身影在空中顿住,平视着云雾里的她。片刻后,她才开口道:“原来你在圣女峰。”

徐有容点点头:“是的。我等了你很久。”

秋山君与陈长生形影不离,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他们三人关系相当不错,这却少有人知晓。就像小时候,她和他们依然经常通信,对彼此最近在做的事都有所了解。

所以,她很轻易地从陈长生的信中察觉到南客将要苏醒。

对这位大不了她几岁的魔族公主,徐有容原本没什么印象,她平坦的道途上从来就没有任何阻碍。当年在周园里,她们打成平手;现在她已经半步神圣,也不知道南客是否还够格成为她的对手?

凤凰与孔雀,百鸟之王与永不低头的越鸟,从她们出生起,敌对的命运就已写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