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sjzqqssl

|前路-25|故地重游

第二十五章:故地重游

待娄阳王府高高地挂起大红灯笼,仆人和婢女们穿行着布置喜庆的装饰时,人们才发觉京都中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盛大的喜事。道尊发出罪己书请辞洛阳的那天,洛水畔的第一支桃花刚好开放。

这是春天到来的信号。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洛水涨起春汛,冲走河面的坚冰。京都中一日暖胜一日,民众们也越发喜气洋洋了起来,对这场办在春天的婚事更加期待。

唐三十六进城的时候还在同陈长生嘀咕:“……也不知莫雨看中他什么,这可有些低嫁了。”

他说的这话其实是很多人的共识。虽然从身份上来说,娄阳王是正经的皇室宗亲,莫雨只是前朝罪臣;但娄阳作为王爷不如相王家的陈留王,甚至不如中山王,如何能配得上莫大姑娘?

对这件事,陈长生知道一些内幕。莫雨的婚事在京都内其实十分抢手,如果她愿意嫁入皇宫,师兄都只能让她当皇后。但对方没打算用自己的婚事巩固地位,选择了娄阳王。对于她的选择,陈长生其实隐有察觉。

天书陵事变的那晚,娄阳王其实去桔园找过莫雨。他们从前就是旧识,娄阳王对下人的说法是想要寻求莫雨的庇护,结果没找到人,还在京都里迷了路,闹了好大的笑话。

但从那天晚上的结果来看,他可能是想要主动保护莫雨,只是对方被圣后早早送走,之后才因为周通的事情返回京都。在道尊与前代教宗谈话之前,娄阳王也几次去桔园探望被软禁在那里的莫雨,丝毫不在意会因此惹上麻烦。

综合来看,莫雨要是想选一个对自己好的夫君,娄阳王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陈长生和莫雨的关系不远不近。他开过几个药方,用来治疗她失眠的毛病,不过也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用,之后的交集便是杀周通,后来陈长生离开京都。只在离宫传来的消息里听说她又回到朝堂,再往后就是要结婚。徐有容作为她唯一的朋友出席,很早就从白帝城离开回了京都。

秋山君和陈长生没有与她一道走。他们在妖域多停留了几日,等落落那边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才与她和轩辕破道别,踏上了回京都的漫漫长路。

因为想沿途看风景,他们是一路坐马车回来的。这样优哉游哉地走了一旬,终于抵达京城。陈长生本以为自己会错过典礼,没想到离宫找出请帖,仪式的日子是明日

唐三十六在他慢悠悠返程时回了趟汶水。莫雨以前奉命去过唐家,算有交情,便也发了请帖。唐三十六从家里挑了贺礼带过来,只等明日带去娄阳王府。

他发表完长篇大论,关心起了陈长生的去向:“你明天要去吗?”

陈长生为难道:“我没准备贺礼。”

“这你不用操心,离宫肯定备了东西的,你只管去就好了。”唐三十六听出他的想法,坦白了自己的真实目的,“你去早点,找个地方躲着,等到点了再出来。不然我见到你还要行礼。”

陈长生无奈摇头:“行。”

决定了要去,他便把事情告诉了身边随行的教士,顺便嘱咐娄阳王府一切以典礼为重,只当他是前去观礼的宾客就好。

唐三十六:“我原以为你是不准备去才这么晚回来。”

“原来以为赶不上。”陈长生说,“毕竟是认识的人成亲,我觉得看着也能……做个参考。”

唐三十六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嘴:“你们的事情肯定要大办,恐怕太宗陛下立皇后的典礼才能比拟,莫雨的婚礼估计没什么参考价值。”

“这样的典礼,肯定要准备很久。更重要的是,太宗陛下都年过而立才封后,你怎么这么急,恨嫁吗?!!”

陈长生侧身躲过他激动之下制造的唾沫星子,好心提醒:“别呛着了。”

唐三十六险些因为他这句话真的呛到。他现在理解徐有容了,火急火燎地溜了出去。

不一会,帘子又被掀开。秋山君毫无瑕疵的面容和春光一并扑了他满眼,陈长生直到他坐下时才回过神。

秋山君之前被唐三十六赶出了马车,让他“做点自己的事别一天到晚缠着教宗”。他明显看到了唐三十六怒气冲冲地离开,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聊完了?”

“嗯。”陈长生让自己的掌心和秋山君的重叠,“明天打算去娄阳王府看看。唐棠说我想成亲过度,自己走了。”

秋山君笑了两声:“反正明天也会见到。不过,怎么忽然要去?”

陈长生往后靠,过了一会又侧身把脸颊贴到秋山君肩上,他的声音闷闷的:“之前在路上,我查了国教里的记录。历代圣女和教宗都没有类似的经历,只有皇家的仪式能作为参考。我看了看流程,似乎很是兴师动众。”

秋山家没出过皇后,不过家主的成亲的仪式倒也不算简洁。秋山君没想到陈长生居然现在就开始关心,从中察觉出许多可爱来:“所以?”

“那样更像是彰显南北合流的仪式了。所以……我想私下办个简单的,地址可以选在离山,请亲近的长辈朋友观礼。”陈长生的声音越发微弱,“要是这样,我们可以自己准备,就像民间操持婚事一样。”

秋山君逗他:“民间婚事可是还要自己准备婚服,陛下会做针线活吗?”

陈长生还真没亲手做过衣服,不过想来总不会比缝伤口更难:“难道你会?”

“我还真会。”秋山君解释,“你知道,师叔祖不怎么待在宗门里。小师妹他当然不会带着,所以都是宗门里照顾,也包括我。”

“小师妹做针线的手艺不太好,所以她爬树、摔跤和比剑弄破衣服,都是我们这些师兄帮忙。”秋山君摇摇头,目光格外温暖怀念,“你别看四师弟平时那副样子,也是帮小师妹补过衣服的。”

陈长生想起折袖的新衣服:……

这下他知道关飞白为什么被气得当场离开了。陈长生把话题引回去:“还没有问过你……这个想法如何?”

秋山君说:“要是在离山办,恐怕父亲和母亲都会不高兴。不若在离山办合籍仪式,再按南方的章程在我家办一次。”

“我倒忘了!”陈长生道,“那就说定了。等事情结束,我们就能开始准备了。”

语罢,马车不再前行。陈长生坐正掀开车帘,看见离宫殿前长长的石阶。高大的树木如同守卫一般,沉默地站立在两侧。

石道尽头,恢弘庄严的宫殿里响起两道钟声。

他离开时白雪皑皑,如今春光正盛,是个好时节。

回到离宫第一件事,自然是进宫见师兄。

自从三年前在天书陵顶分别,陈长生再也没见过余人。而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下山两年,也没有与师父和师兄通过信。如此算来,除去那次匆匆一面,他们已经阔别五年。

递过去的消息很快变作低眉顺眼的宫人。陈长生被引入弯弯绕绕的小道,没过多久,就走到了一处宫苑前。

宫婢停步,福身告退。陈长生看见她望向宫苑时目光中的仰慕。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商行舟的学生,却很少有人清楚他其实是师兄一手带大的。在下山前,师兄就是他心中的榜样,是他见过最了不起的人;下山后,陈长生更加坚持自己的看法:师兄确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所以见到那些宫人们敬仰、崇拜的目光时,他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进入宫殿,向前走了一小段路,陈长生就看到了正在分茶的师兄。这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那座破庙里,他们师兄弟读书、扫雪、品茶,生活日复一日。

不需要提示与谢恩,陈长生在师兄对面坐下,任由热茶氤氲的雾气吞没他的视线。视野变得模糊,雨水一样的痕迹沾湿了脸颊,他摸到一手潮湿,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何时流下眼泪。

师兄比划着问:怎么了?是又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陈长生赶紧摇头:“没有。我只是……好像太久没见到师兄了。”

余人不禁笑起来,也抬手擦了擦眼泪。

两人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对坐喝茶。等第一杯茶水见了底,陈长生才开口:“师父要去洛阳隐居的事情还是徐师妹告诉我的——嗯,就是徐有容。”

这是开头。陈长生慢慢地说起了下山之后这些年的经历。他说到下山之后认识第一个朋友的过程,余人仔细听着,露出了微笑;他又说到在大朝试拿到第一名,师兄点点头,打着手势说自己也听说了;之后是天书陵、周园、南下……还有这些年在边关、在孤山、在各个地方见到的人、遇到的事。

师兄一直听着,偶尔会用手语问些问题,譬如周独夫棺材里的陪葬真的不好看吗?苏离的性格听起来与唐家公子很像,见到了会是怎样的场景?还有,肖张的那份冬野茶和御贡的有什么不一样?他和秋山君买的那份冬野茶能给他吗?

那份随手买下的茶叶就这么到了余人手里。陈长生又安静地喝起了茶,现在轮到师兄“说话”了。

和师弟相比,余人这些年的日子十分枯燥。来京都前,他和师父一同云游,去了许多地方,只是后来才知道那也是师傅的布局;到京都之后,他只短暂地在天书陵里停留过一天,就成为了大周新的皇帝,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位和太宗皇帝一样圣明的君主。

目前看来,他的学习成果不算差,这样就足够了。

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时常会在处理政务时想到自己的母亲。这座皇城遍布她的痕迹。强大、残忍、不思进取……无数的恐惧被堆积在她的身上,而答案只有神道顶端的无字碑。

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陈长生想起与她在百草园中的几次相遇。

余人比划道:前几天,我见到了徐有容。她是母亲养大的孩子,所以我问了她。

他们是在百草园里遇到的。余人在太宗皇帝的起居注里读到过有关年轻圣后的只言片语,知道她在这里与先帝相识、相爱,然后种种。徐有容则是去吊唁,莫雨就要出嫁,她应该有话想说给圣后听。

陈长生沉默良久,也用起了哑语:师兄知道了?

余人微微一笑:本来就不难猜。

陈长生又道:我只是想着,她应该会喜欢在那里。

余人摸摸他的头,就像他们小时候陈长生偶尔紧张时一样。外面的天色暗沉下去,余人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或者干脆在宫里过夜,明天一早回离宫,不然直接去娄阳王府观礼也行。

陈长生摇摇头,脸上有些热:约了秋山在澄湖楼吃饭。

余人倒也不意外,说:下回一起吃顿饭吧。

……

徐有容和莫雨坐在百草园的石桌旁,也在喝茶。

她们用的是一把铁壶。如果陈长生在这,会认出这是自己用过的茶具。这把铁壶是天海圣后的旧物,不知怎么到了她们两个人的手里。

和皇宫中的师兄弟一样,徐有容和莫雨也是从小一起长大,默契得只要一道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以前圣后还在时,三个人一起吃饭,她们就用这种方法交流。

现在圣后已经不在了,她们大可以直接说话。但百草园中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园中种着的草药,偶尔沙沙地响着。树上的松鼠翘着蓬松的尾巴,在树枝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莫雨回想着从前在甘露台上与娘娘说过的话,一时间有些出神。

要是娘娘知道她要嫁人了,又会对她说什么呢?但如果娘娘还在,她大概和徐有容一样,根本不考虑成亲的事情吧。

想到这里,莫雨又把目光移回徐有容身上。当年她去圣女峰送完东西回京都后,再没见过徐有容。后来徐有容写信告诉她自己要闭死关,莫雨还以为很久都见不到她,没想到她居然选择了出关。商行舟的罪己书一出,她就知道其中肯定有徐有容的手笔。

……这些年来,她与娘娘越发像了。

……

离开皇宫,陈长生改道去了澄湖楼。那里离皇宫不远,他决定直接走过去。

作为国教学院的院产,澄湖楼一直发挥着食堂的功能。三年前,唐家接手了一部分的管理,逐渐对京都的食客们开放。唐三十六出祠堂后又开始接手家族产业,着重关心了这座小楼。

现在,澄湖楼主要面向国教学院的老师和学生开放,其他想来吃饭的人需要提前两个月预定。陈长生没有这样的烦恼,只管直接过来。

他到澄湖楼时,正到国教学院放课的时间。不少腰上挂着学院玉牌的少年笑笑闹闹地走进楼里,谈着教习今天讲的内容与看过的书,从陈长生身边走过。他不经意间听到许多内容,自己也被鲜活的气息感染,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楼里的掌柜没有换人,自然认得他,当即撂下算盘,连账也不管了,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就要行礼。刚说了“拜见”二字,掌柜就被一股清风托起。教宗陛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举止一如从前:“只是来吃顿饭。”

掌柜连连点头:“明白明白。那位半刻前到的,已经在包厢等着了。要上菜时,您说一声就好。”

“嗯。”陈长生说,“我记得路。你们继续忙吧,别让学生们等急了。”

掌柜自然继续点头,然后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这可是教宗陛下回到京都之后的第一顿,果然还是来了他们澄湖楼!他不无得意地摸摸已经开始发白的胡子,心中全是畅快。

教宗陛下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他来说,今天约秋山君来澄湖楼吃饭是很自然的举动。毕竟京都中味道最好的酒楼就是这家,最近又到蓝龙虾上市的季节,自然不能错过。

然而上楼梯时,他心里却打起了鼓。从前也不是没有和秋山来澄湖楼吃过饭,怎么今天一想到他在等着,就这么紧张?

路上,他们也一起吃了许多次,似乎也没有这样的情况?

陈长生在心中苦思冥想,不仅没得出结论,还发现自己的心跳正随着与包厢间距离的缩短,越发鼓噪。他脸热地站在门口,抚上胸口,想等它安静些再进去。他甚至心虚地用入世遮住了自己的气息,防止被秋山君发现后抓个正着。

然后,他听到一道奇特的锵然乐声。

说奇特,是因为陈长生从未听过这种音色的乐器。它好像与扬琴有些相似,却又更像金石碰撞产生。

好奇的情绪腾起之后,他就忘了之前的心情了。试探般的声音又响起几道,凑全五音,慢慢连成了一首曲子。这曲子陈长生听过,离山剑法中有一式与它同名同姓——《渔舟唱晚》。

他推开门,看到秋山君正坐在望湖的窗边,怀中抱着遮天剑。湖上的晚风送进厢内,无形的真元落在剑身上,天边织锦似的晚霞照在秋山君身侧,而剑曲传入陈长生耳中。

一曲终了,陈长生良久才回过神。秋山君收剑朝他走来,陈长生感慨:“之前从未想过,原来剑也能用来奏乐。”

“剑为百兵之君。为君者,自然有其乐。”秋山君道,“不过我从前还是弹琴多些,只是有这个想法,今天还是第一次尝试。你觉得……怎么样?”

陈长生望着他含着笑意的眼睛,用上十分的努力,才让自己尽量平静地回答:“……我很喜欢。”

秋山君笑得更加开怀:“那我下次练了别的曲子,再弹给你听。”

陈长生只好去吩咐上菜。早已备好的佳肴从门口鱼贯而入。

他们只有两个人,吃不了太多东西,很快就结束了晚饭。

此时已是天光蒙昧,国教学院门口的灯也亮了起来。他们下楼时,发觉学生们都已离开,似乎是要回去上晚课。

秋山君:“回去看看?”

陈长生也有这个打算。国教学院学生最少时,只有他一人。后来为了应付诸院演武,国教学院才恢复正常招生,终于重新作为学院运转起来。这样热闹的日子过了不到两年,他就被迫离开京都。学校的事情也都交给了苏墨虞打理。

“我刚到国教学院的时候,连门环上都生着青苔。”陈长生边走边回忆道,“京都的学院不是有‘青藤六院’的说法?我当时看着外面的院墙想,这青藤未免也太厚了。”

国教学院现在的院门是天海胜雪修的,十分高大气派。陈长生进入学院后,内部建筑也尽数翻修,与从前的废墟全然不同。

秋山君笑道:“十五年前,道尊与圣后娘娘曾经在此一战。我猜你进去之后,不仅有满院荒草,连教学楼都没有全尸吧。”

“对。”陈长生现在想起还直摇头,“我当时以为老师弄错了,刚准备走,莫雨身边的花婆婆就出现了。然后,我就被迫成为了这里的学生。”

他叩叩门房的门环。这里以前是金玉律前辈的位置,后来由离宫安排教士值守,也不知道这几年有没有换过人。

在打瞌睡的门房看到两位年轻公子,开始还没怎么在意。待眼睛完全睁开,他猛地惊醒,从脖子红到了耳根:“卑职,拜见教宗陛下!”

教宗回京的消息在学院里传了许多日。所有人都知道,在教宗继位之前,他一直都是国教学院的小陈院长。对他来说,国教学院很特别。所以在回到京城之后,他很有可能会来学院里看看。

他们的猜测当然没错。国教学院是陈长生去参加大朝试的最后转机,他在这里收落落为徒,又收留了被逐出天道院的唐三十六。落落喜欢坐在大榕树上看风景;轩辕破则在前者不在的时候撞树;唐三十六会为了吃豆浆油条努力早起,偷偷溜出学院;折袖会在月圆的时候坐在屋顶,久久地望着夜空。

后来秋山君从天南过来,陈长生日日在小楼上看他练剑。他在这里击败了数位聚星境界的对手,和他的朋友们一起为国教学院招到了学生……那个夏日炎热的阳光和秋山君做的点心,唐三十六的笑骂与轩辕破偷偷藏起来的酱龙虾,永远都不会被他忘记。

陈长生与秋山君走到了榕树下。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沉重的积雪压在枝干上,沉沉欲坠。

现在嫩绿新叶生出,换去苍绿色的老人。春日的夜风轻轻将后者摘下,送到小湖上,画出一朵朵涟漪。

“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就是在你进学院之后不久。”秋山君望着小湖,片刻。又把目光放回陈长生的视线里,“圣后娘娘去信圣女前辈,要我去拿周园的钥匙。然后我便得知,国教学院居然有了一位新学生。”

他们绕过小楼,走到藏书阁旁。里面有不少学生正在看书,有的靠在书柜上,有的直接席地而坐,对窗外的视线无知无觉。

“当时,学院里唯一完好的就是这栋藏书楼。”陈长生道,“应该是有特殊的阵法保护,它才逃过一劫。我就是在这里引气入体,只是怎么也没法洗髓。”

秋山君问:“……无垢之体?”

陈长生点点头:“应该是这个原因。”

走过藏书楼,就到教学楼了,旁边是为学生实战演习辟出的演武场。此时,正好有人在场内比试,围观人数不少,看起来十分热闹。于是他们也走过去。

秋山君一眼扫过就知道了战况:“快要结束了。”

场上的两名学生都是十四五岁的模样。一个用枪,看着就十分沉稳;另一个用剑,却面色通红,气息和节奏都已经乱了。

陈长生从前一位学生的枪法中看出一点熟悉的影子。世上用枪者众,却只有太宗皇帝、汗青、薛醒川以及肖张能被人叫出名字。汗青的枪法是太宗皇帝亲传,走的都是霜余的路子;肖张则是出了名的战斗疯子,枪法更重凶厉破敌……

答案便很显然了。陈长生恍然:“是薛家的孩子?”

他们两句话间,场内已经分出胜负。铁枪将剑震落在地,站在陈长生和秋山君身边的一小团学生爆发出欢呼声。

“赢了!”

“宝琴好样的!”

“哈哈哈,我就知道!他李九怎么可能打得过宝琴!”

……

陈长生面露迟疑。他原以为这就是薛神将的孩子——如果他没记错,那孩子的名字是业谨——这薛宝琴又是谁?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伸手拍了旁边一个学生的肩膀:“这位同学?”

学生转头看他,目光中先是惊讶,然后变为疑惑,最后稍有些警惕地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那位获胜的学生,听你们方才话语,是叫……宝琴?好像从未在京都中听说过。”陈长生问。

这位同学睁大眼睛。他没在学校里见过这个提问的人和他身边的同伴。这样的容貌气度,若是学院里新来的学生,只怕早就在同窗口中传过几轮了。而他竟然对这两个人都没什么印象,按一般情况来看,他们很有可能是混进学校的可疑人士。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十分值得亲近,竟是下意识地开口回答:“您误会了。宝琴只是我们给他取的外号。他大名叫薛业谨,是前朝薛神将的孩子,自小便学枪。”

原来没弄错。陈长生看着薛业谨收枪站定,倒也没对手下败将落井下石,顶着满场的喝彩朝他们这边走来。

这群首先蹦起来给薛业谨喝彩的学生把他团团围了起来,兴奋地叽叽喳喳。被围在中间的薛业谨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脸上挂着笑容。然后,他与一双许久不见的眼睛对上了目光。教宗陛下如秋水般宁静平和的双眼似乎比三年前更加深邃,对方朝他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

陛下好像在夸我……薛业谨晕晕乎乎地想。

等等,教宗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围在他身边的学生们自然发现了他神态的变化,都将目光集中到了陈长生身上,同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陛下似乎不想暴露身份……薛业谨急中生智,信口胡诌道:“木叔,您怎么到学校里来了?”

嗯,陛下当初在拥雪关的化名是木叶。他记得很清楚。

然后再向旁边的同学解释:“他们是我小叔……在军中的朋友!是我的长、长辈。”

如此终于蒙混过关。到了没人的地方,薛业谨规规矩矩地行礼:“晚辈薛业谨,拜见教宗陛下。”

“方才见陛下与前辈似乎无意将身份示于人前,晚辈才贸然遮掩,多有得罪。”薛业谨的脸有点红,甚至不敢正眼看陈长生,只能用余光瞟旁边的人。

与教宗陛下同行,又有如此仪容,怎么想都只可能是那位秋山君了吧?!居然真的有人长得这么好看……

“无妨。”陈长生摇摇头,“只是下次再编话,可要在心里先过一遍。”

薛业谨还在不明所以,便看到秋山君往某个方向看去,似笑非笑道:“要我将你们请出来?”

于是薛业谨旁边又多了几名面色尴尬的学生。他们只是发觉宝琴同学在说谎,哪里知道对方瞒下身份的居然是教宗陛下与秋山君!

若早知道,他们才不在这两位面前耍三脚猫功夫!

规规矩矩地行礼之后,呆滞和懊悔很快就变成了激动。虽然十分丢脸地在偷听时被抓了个正着,但他们可是见到了教宗陛下和他道侣,那位同样传奇的秋山君!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薛业谨:……

他沉痛地摇摇头,什么也不想对这帮人说。不过这个插曲发生,他也从容了不少,提问道:“陛下,您今晚怎么来学院了?”

陈长生答道:“在澄湖楼碰到许多学生,便想着顺路过来看看,碰巧看到你在与人比试。”

“我听他们的意思,你们之间似乎有矛盾?”陈长生想到了一些他不太愿意看到的事情,“是因为你家里?”

薛业谨深吸口气:“……我与那位同学之前有些不愉快。不过您放心,今天之后,问题便解决了。”

旁边的同学立刻插嘴告状:“陛下,宝琴可惨了!那个李修治先前侮辱宝琴的父亲,还带头排挤他,说他是罪臣之后,不配在国教学院里读书!”

陈长生:“当初薛夫人要将你送到国教学院读书,是我亲口答应的,难道他不知道?”

另一个同学也义愤填膺地说:“宝琴说了!李修治一直不信!还污蔑宝琴撒谎!老师训过话后还不依不饶!还好皇帝陛下半个月前下了为宝琴家里翻案的圣旨,他才能光明正大反击那个姓李的。这次比试他赢了,明天李修治就要在所有人面前向宝琴道歉。”

陈长生问薛业谨:“怎么不告诉你的母亲?”

薛业谨低下头,闷声道:“我不想让母亲担心。”

陈长生没再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看来之后还要去薛府一趟。

陈长生默默将此事记在心中,预备今日之后再做安排。他们让几个学生回去,又继续在学院里转悠。

苏墨虞这时才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他在演武场后的小树林里找到了他们,心情有些微妙。毕竟这里是学生们谈情说爱时最中意的去处。

苏墨虞甩甩头,将这些念头甩掉:“怎么回来不提前说一声?”

秋山君道:“本就是随心而行,怎么提前说?”

“行吧。”苏墨虞摇头,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了,“晚上要在学院里休息吗?幽园一直有人打扫,你们去就能住。”

秋山君转头问陈长生:“吱吱是不是还在离宫?”

他们之前跟澄湖楼打过招呼,这几天要往离宫也送些蓝龙虾——那是给吱吱准备的食物。她从北新桥下脱困后又保护了陈长生三年有余,和他一道享用了不少美食,口味日渐刁钻。这次回京都,只是请她吃很久没吃过的蓝龙虾怕是不够,大概还要带她出去玩几回。

小康之家供养女儿也就是如此了……陈长生只好拒绝苏墨虞的邀请:“对,今日恐怕不大方便。”

他们匆匆与苏墨虞告别,回到离宫。路上,秋山君还在感慨:“以前倒未想过,居然还没成亲就能体验到养女儿的感觉。”

陈长生想的其实和他一样:“……别让吱吱听见了。”

秋山君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他停在光明正殿前。他的龙角与龙鳞都消失不见,只有眼瞳中还残留着些许金色的光泽。

吱吱就坐在主殿壁画前的地面上,手里抱着一盆青叶。一听到外面的动静,她迅速转过头,盯紧了陈长生。

陈长生只好快步上前:“晚上吃得合胃口吗?……怎么不坐椅子?”

“还行。”吱吱先给予晚餐客观评价,然后昂起头,“我就要坐地上,反正我又不会像脆弱的人类一样生病。”

秋山君抱着剑问:“你下午都呆在离宫里吗?之前不是就告诉你,自己想去什么地方只管去就好,有什么看上的东西只管买。”

其实吱吱今天自己出过门。但是她在百花巷里碰到了徐有容,被那个女人好一番戏弄——她居然敢捏高贵的玄霜巨龙的脸!她看得出来,徐有容对她十分有兴趣,只怕后面还会碰到。

但具体的原因不止这一条。吱吱沉默一会,小声说:“……我自己出门没意思,吃东西也是。”

秋山君挑了挑眉毛:“是谁路上天天自己溜出去吃东西?”

“那怎么一样!”吱吱的声音一下就变大了。她扭过头,不愿意再说话了。

陈长生瞥秋山君一眼,然后走到吱吱身旁问:“明天莫雨成亲,我们要去观礼,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吱吱:“成亲有什么好看的?我才不去。”

陈长生:“典礼上会有特殊的菜品,平时出去是见不到的。听闻,娄阳王府的厨子曾在宫里做过十几年的御膳,手艺数一数二。”

“我们还提前与王府打了招呼,说明你要去。”秋山君也紧随其后,“要是不去,那些东西就白准备了。”

吱吱已经有些意动。无论如何,那些还没来得及进入她的肚子的食物是无罪的!而且典礼上应该会很热闹,也不会无聊……如此想着,吱吱决定大发慈悲地谅解出言不逊的秋山君,展示身为前辈的风度。在做龙上,秋山君还差得很远!

“……既然是这样,我勉强答应过去看看。”吱吱磨牙,“要是做得不好吃,我就把那个厨子吃了!”

徐有容听罢点点头,对吱吱道:“看来娄阳王府的厨子手艺还算合你心意。”

吱吱正忙着啃骨头,没有时间搭理她,因此只是用漆黑的竖瞳盯了她一会,然后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莫雨的婚事是昨天办完的。京都名流纷纷出席,热闹非凡。用喜宴时,陈长生和徐有容的座位正好相邻,就约好了今日同来这家牛骨头汤店。

“这里从前开的是家豆花鱼店。”徐有容道,“味道很不错。只是上次我回京都时,那家店就关门了。原来的位置上又开了这家。”

店里四处氤氲着白雾,浓郁的肉香萦绕在每个人鼻端。现在天气还没完全暖和起来,一碗热汤正是暖身子的好物。店里已经满座,外面还排着不少等待的人。嘈杂的交谈声在四周响起,灌入每个人的耳中。

他们来得早,现在已经进入了一边闲聊一边慢慢打扫剩余食物的阶段。有店里的热气遮挡,倒也不用担心被其他用餐的食客注意到,免去了许多麻烦。

“师妹这次打算在京都待多久?”秋山君问。

“过几日便走。”徐有容答道,“斋里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等入夏之后,还要准备大朝试。师兄呢?你不会要一直把事情推给寒师兄吧?”

秋山君叹息道:“师弟已经告状到你那儿去了?”

不只是徐有容。其实在返京路上,苟寒食就已经给陈长生写了好几封信,言辞恳切地请他催秋山君快些回去。陈长生回信拖了点时间,看来已被苟寒食识破,对方转而找上了同样身在京都的徐有容。

徐有容微微一笑:“比起自己忙碌的时候看别人花前月下,我还是更喜欢所有人一起忙。”

她要处理南溪斋里五年堆积的大事,还要考察准备送来京都的弟子;秋山君那边则是离山剑宗,大概还有秋山家里的事情。陈长生就更忙了,国教学院的事情可以交给苏墨虞,但青藤宴、大朝试和天书陵的事情可是全都要落到他身上。

前几年,教宗一直不在离宫,青叶世界也被守护者带在身边,武试没法开始;凌烟阁也塌了,从前给首榜首名的奖励也没法兑现。朝廷宣布暂时停止大朝试,就这样拖了整整三年。现在他回到京都,日日被催着重新部署大朝试的细节。

这几日还能偷些空子,秋山君一走,他就躲无可躲了。想到这里,陈长生忍不住想叹气。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特别好的主意。凌烟阁是太宗皇帝所建,挂上了名臣画像。虽然那些画像背后的真相让人恶心,但不可否认的是,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

秋山君无奈道:“我今日就给师弟回信,再过五日就回离山。”

吱吱十分无语,对陈长生说:“又不是见不到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陈长生想辩解,但想想,选择问出了心里的问题:“其实我是在考虑大朝试的事……凌烟阁塌了,我现在还没想出来要用什么地方换。”

徐有容又笑了:“此事还不简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