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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24|破镜重圆

陈长生表明身份后,西荒道殿热闹了起来。那些更加愿意与人族合作的长老,支持落落的族长们纷纷前来,让道殿都变得有些拥挤。

国教方面一一接待。接受了他们的提醒与暗示之后,陈长生越发沉默。他知道了落落的决定,也打算帮助她,不过这件事情究竟要怎么做?

将客人都送走后,西荒道殿安静了下来。秋山君、徐有容和陈长生三个人坐到了一张桌子前,开始正式的商讨。说是商讨,其实一共也没几句话,因为还有情况需要确认。

徐有容道:“此事还是要争取白帝的意见。”

陈长生已经从士族的族长那里得到了白帝闭关地点的大概位置。此刻,他们三个人都看着桌上的地图。陈长生担忧地说:“要去这里必须经过皇宫中的密道。”

秋山君:“你可以对你的学生多些信心。”

徐有容也点头。

陈长生只好收下他们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次日他进宫告知落落这件事,然后穿过密道,来到了落星山脉,停在了一座黑色的山崖前。

……

“我在崖底见到了金玉律前辈和小德。”陈长生对秋山君和徐有容道,“他们在那里停留了四天,把山崖挖开了。然后,遇到了一层星石。”

“那些星石配合禁制阵法,将白帝困在了里面,应该是牧夫人做的。”

秋山君为他话中的意思停顿了片刻,然后道:“如果他真的是被牧夫人困在里面的,对我们反而是最好的情况。”

世人皆知白帝与商行舟交好,所以才愿意让落落成为陈长生的学生。如果他死了,就意味着人族再也没有其他盟友,他们要在白帝城中面对牧夫人与魔族的力量;如果他还活着,说明他默许了牧夫人的一切行为,比前一种情况还差。但如果他是被困住,无法求助,对人族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只要救出白帝,许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徐有容摇摇头,她更愿意将最差的情况假设出来:“就算他被困住了,也没有连讯息都传不出来的道理。”

三人一同陷入沉默。

陈长生说:“但我还是要见到他。就算要考虑他的态度,也先要让他出现在世人面前。那个禁制配合星石实在牢固。我用无垢试过,只能在上面划出痕迹。”

秋山君问:“那用剑阵呢?”

陈长生眼前一亮:“好主意。”

入世可以完美地遮蔽他的气息。之后的数天中,陈长生白日接见来访的妖族、拜访一些立场不明的族长,晚上则去用剑阵破解禁制,不断地将其削弱。牧夫人似乎对此并无察觉,但金玉律和小德并不相信这种表象,仍然保持警惕。

某一日陈长生回到道殿后,秋山君将一封请柬递给了他。这封请柬来自与相族庄园相邻的一个院子,那是魔君在白帝城的居所。

陈长生应下了这个邀请,把时间定在了三天后。

见面的前一天,白帝城中落下一场大雪。

陈长生推开院门,踩着新雪,走到了院子深处的泥炉边。魔君就坐在北边的座位上,等着陈长生坐下。

茶壶里的水滚沸,与魔君的声音一同传入陈长生的耳中:“一千年了。”

历史中的巧合总比故事中的多。一千年前,太宗皇帝和魔君曾经在洛阳城进行过一次谈话,周独夫在一旁掠阵。直到现在,那场谈话的内容依旧被记录在许多书本中,被多次提起。

陈长生说:“我们今天的这场谈话没有旁观者,也许很快就会消失在历史中。”

魔君道:“我会让史官记录下来,要求每个孩子都能够背诵。”

陈长生摇摇头:“我不会。这没什么意义。”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茶壶里的水仍在沸腾,但谁也没有倒茶的意思,水面开始了缓慢的下降。

魔君忽然笑了:“你果然是一个有趣的人。或者说你不是人,因为你身上没有人类的气息,更像是一件器物。”

陈长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依然平静地坐在魔君对面。

得不到反馈,魔君收敛了笑容:“我这次来白帝城有三件事要做。”

“到此刻为止,我只完成了半件,然后便是今天。”

陈长生问:“与我有关?”

魔君道:“当然,因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见你。”

陈长生:“你又怎么能确定能在这里见到我?”

“我准备迎娶白帝的公主,你肯定会来,然后我们就会见面。”

“然后呢?”

“如果我没杀了你,就要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魔君道:“我们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其实,我有些遗憾今天见的不是徐有容。不过你们应该都思考过这个问题。”

陈长生知道了他的问题指向什么,却没有立刻作出回答,而是反问道:“星海之上到底是什么?圣光大陆吗?那些异族人和你们有什么关系?盗火者和光又有什么关系?”

“……”魔君又笑了笑,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在这边出生长大的。”

陈长生也安静了片刻,然后道:“关于圣光大陆,我有些想法。”

魔君问:“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和我联手做一些事情?”

这个问题陈长生答得很快:“双方之间的仇恨太深,没有资格议和,也不该有这个想法。”

魔君并不认同:“臣子没有资格,但我们是君王,负责选择道路。”

“魔族是吃人的。”

“我不吃人。”

“但人族不会因此就不再仇恨你。就像你的臣民不会因为我没有屠杀过你们的部落,就不仇恨我。”

“仇恨终究会随着时间变淡,就像你们与妖族。”

“至少我无法忘记。”

“我不理解你的仇恨。你没有经历过我族大规模的南下,甚至生活在我族最虚弱的一千年中。”

“但是我看过很多书。”陈长生将在国教学院里读过的前朝史书中的故事告诉他,“……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但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不是仇恨。”

魔君道:“落落殿下之前和我见面的时候说,如果她不答应我的条件,二十年内就能踏平雪老城。然后你们会与我们通商,甚至联姻,但是你们会禁用神族的文字与语言,只留下绘画和雕像。和我的计划很像。”

“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已经作出决定,为什么还要来见我。”

陈长生说:“因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见我。”

魔君道:“你不愿意和谈,但我们依然可以合作。形势变了。”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三天之前,整个白帝城的味道都变了。”

陈长生觉得自己不需要不安:“除了我的师父,没人能够承担杀死我的代价。”

如果牧夫人对他动手,徐有容会公布她囚禁吱吱的事,然后代表国教向她宣战。

魔君摇头道:“我不知道白帝在想什么,你也不知道。他很可能在装睡。”

陈长生道:“也可能是真的出事了。”

“任何事情你都愿意往坏了想?”

“我这是在往好了想。“

“任何低估白帝的人都会被事实惩罚,其中包括了我那位伟大的父亲。”

“如果他不是重伤被困,他又想做什么?”

“隔岸观火。他们那些老人都是那样。”魔君加重了老人这个词的读音,“你还没有受够那种腐烂的味道吗?”

陈长生沉默不语。

“我们互相帮忙,如何?”

“你想我弑师?”

“那又如何?我连我父亲都杀掉了。”魔君露出一个费解的神色,“其实他看你不顺眼,才是我想不明白的问题。但凭你自己,是杀不掉商的。我可以帮你。”

“等老家伙们都死光了,我们再组新局。这样不好吗?”

“我与他争斗,魔族会得到最大的好处。”

魔君露出了笑容,血红色的牙龈暴露,与苍白的皮肤形成对比,看着很是血腥:“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会先表达我的诚意。”

他居然愿意对黑袍动手!

魔君想着来白帝城之前雪老城里举办的星空祭,和从天而降的、把石头变成活的天使的光柱,神魂都有些战栗。他自然没有表现出来,也不可能告诉陈长生这些事情和他的怀疑。

陈长生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已经说过了。”魔君道,“你下定决心之后,不妨写信告诉我。”

陈长生:“写信?”

“通古斯大学者与你们当时的那一代教宗会互通信件,我们也可以效仿。”

陈长生思考片刻:“如果我们都能活着离开白帝城,我会回信。”

然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话。

雪忽然又落了下来。狂风呼啸,很快压弯了他们头顶大树的枝桠,仿佛随时会将它们吹断。

“听闻王破还在养伤,商行舟不来吗?”

“他应该会很高兴看到我死掉。不过我也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黑袍没法再来了,魔帅也是。”

“别样红和无穷碧遇到他们,伤还没好吧。”

“八大山人还有几个活着?”

“仔细想想,杀死你对我来说没有好处。这意味着秋山君会立刻与商行舟联盟,只求尽快杀死我。人族变得更加愤怒而且团结。从这个角度来看,你的存在真是没什么意义。”

陈长生露出笑容:“我习惯了。”

“你真是个怪物。”魔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能确定他的笑容并不勉强。

陈长生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始终没被动过的茶,倒在了雪地上。这是祭奠,也是辞行的信号。这里不是道殿,他当然要首先离开。

“白帝会很失望。”

“为什么不是牧夫人?”

“你既然不愿意与我合作,牧夫人就是我最坚定的支持者。”

“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有秀灵族血统,你觉得她会喜欢人族吗?”魔君感慨道,“而且她是水瓶座的。没人知道一个水瓶座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陈长生知道水瓶座是魔族的一种说法,但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只停顿了片刻,就继续朝着院门走去。

他推开院门,看到了站在外面的人们。相族族长与秋山君、徐有容遥遥对峙,两边身后各自跟着许多人马。见到他出来,秋山君放松了些,徐有容则遗憾地背上了桐弓。

四位圣堂主教向他行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飞来的白色短杖打断了。

陈长生当然及时接住了神杖,但仍旧无奈地看向了从马车上下来的唐三十六。后者脸上的恼火不比凌海之王少:“这种事情倒是想起我来了。”

为了防备白帝城布置禁制,陈长生将神杖留给了唐三十六。使团其他成员都进了小世界,只有唐三十六老大不乐意,徐有容说正好到了还要他用神杖,不进去也行。

她拎着唐三十六的腰带让他喝了一路的狂风。破除禁制的时候,唐三十六甚至感觉自己的五官错位了。

今天这样的情况,本来由秋山君持杖最合适,但他放心不下,更愿意拿着遮天剑。陈长生权衡之后,又把神杖交给了唐三十六。毕竟当年教宗师叔交付神杖的时候,就是他先接过了神杖。

“还有件事情,你能帮我做吗?”

唐三十六暂时翻篇:“什么事?”

陈长生道:“帮我写几封信?”

唐三十六的视线在秋山君与他之间来回游荡:“为何不让他写?还是说你觉得我的文采比秋山君更加斐然?”

秋山君对收信人有了猜测,但仍然好奇陈长生的答案。

陈长生想了想,很辛苦地找到一个词:“我是觉得,你行商的能力更强些。”

纯以智谋论,唐三十六在他心里的评价略逊秋山和徐师妹一筹。但在无赖与狡诈这些商人的领域中,大约只有苏离那个还有实力傍身的老前辈比唐三十六更强。

唐三十六怀疑地看了看他:“……总觉得不像什么好词。”

……

今天晚上陈长生去落星山脉的时,没有再刻意遮掩自己的气息。清冽的剑光在满山积雪的映衬下,更显寒冷。锋锐的剑气在晨光中一刻不停地切割,森然磨碎山崖中无形的禁制。

藏锋被搁在陈长生的膝头。他的意念正操纵着剑阵,本人却处在静坐冥想的状态里。徐有容不在,但秋山君就持剑站在他的后方,身后还有四位手持国教重宝的大主教。唐三十六与唐家的五样人也在场中,无声地对抗着山脉中的气息。

这里的事情已经通过金玉律和小德传了出去,周围的区域早就被妖族的各个部族控制。牧夫人的视线也早早停留在此,却没有动手,只是沉默地放任陈长生破坏这道她亲手建造的禁制。

白帝究竟是死还是活?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他死了,陈长生要怎么应对?如果他还活着,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曾有一位学者在著书时写道,历史上的某些关键选择被做出时,人们往往对此一无所知。

但此刻,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将会决定历史的走向。

陈长生袖中的铜镜震动了一下,好像某种默不作声的提醒。他睁开眼睛,漫天的剑光瞬间敛入他的身体。

秋山君望着与山崖接壤的云端。云彩被无形的力量斩成细丝,再被湮灭。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山脉中的其他地方,这是禁制开始崩溃的迹象。

风云止息时,无数道惊雷在山崖底部炸响!地龙翻身般的动静在山脉中连绵,很久才停息。烟尘彻底消散,人们的视线清晰起来。

黑色的山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坑。星石砌成的墙在这个大坑的底部,向后十余丈,一座王座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白帝坐在那个宽大到夸张的王座里,显得格外枯瘦,仿佛已经是一具尸体。

臣子们的惊呼声从四处响起,数十道身影飞掠而去。动作快的已经找来黑鹫,让妖医为白帝诊治身体。

陈长生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这个覆盖了整片山脉的禁制当然极其强大,陈长生一人成剑阵与之对垒,也辛苦了许久。

白帝还没有睁开眼睛,似乎虚弱至极。按陈长生往常的性格,大概会帮忙诊治一番。

秋山君似有所感地看向他:“走吗?”

陈长生点点头,迅速而果断地朝来时的密道走去。

星光在渐明的晨光中消隐。白帝空茫如原野般的眼睛里,骤然出现了一个白点。难以言明的威势让这具尸体变得不可逾越,他真正地苏醒了过来。

白帝的声音虚弱地响起:“你们都来了?”

山脉中的妖族强者如潮水般拜倒。族长们敢在牧夫人面前扬言造反,但即便面对这样的白帝,也没有一个人敢有异动。

金玉律遥遥站在远处,他没有跪下。丞相向白帝禀报完这五年所有的大事后,金玉律的声音随着风雪飞到白帝耳边:“当年就对你说过,娶妻娶贤。现在看来,你的眼光还不如别样红。”

别样红和无穷碧的事情让很多人都难以理解。而在从前,白帝夫妇身为另一对神圣领域的夫妻,自然和他们生出许多对比。然而那些感情甚笃,居然都是利益交换和互相算计。

白帝被牧夫人困在山脉中五年,险些被困死在山脉中,连女儿都要被送到雪老城和亲。按照话本中故事的发展,他应该立刻回到白帝城。

但白帝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十余里外的陈长生。

白帝威严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你就是陈长生?”

这个问题与当年的朱洛、圣女问出的没有任何区别。但陈长生没有回答,只是停下脚步,远远地望了回去,进行着无声的对峙。

他想到了身在皇宫的落落,担心她知道后会伤心。

秋山君、国教和唐家的人都已经消失不见。陈长生身边只有一个唐三十六。听到这句问话之后,他肃容沉声呵斥:“白帝此言无状!”

陈长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还没有任何名气的少年,而是国教唯一的教宗陛下。除了他的老师,他没必要向任何人低头。

白帝没有理会他,继续道:“难道教宗陛下只是来看热闹的?”

除了圣女峰,陈长生示于人前的形象一向沉默。如果有其他人在,他甚至不会开口。

“如果不是教宗陛下出手,今日才真的有热闹可看。”唐三十六道,“陛下这话没有道理。”

明亮的火线在白帝城的上空飞起。陈长生的眼瞳中倒映着那两道光芒。他终于开口:“晚辈告辞。”

来到白帝城后,老师通过昊天镜与他联络,要他先把白帝从这座山里逼出来,然后再去杀死魔君。这些事情早就定下,是一定要做的。

秋山君和五样人提前离开,徐有容与别样红夫妇干脆没有落场,都是为了确保第二件事能够成功。

十余丈长的洁白羽翼将徐有容托在半空中,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的小院,左手握着桐宫,凤凰的气息灼烧着冰冷的空气。

身为国教的圣女,她当然有资格调动国教的力量。

她的声音从高处落下:“擅自进出此地者,杀无赦。”

听到她的话,四位大主教沉默地行动了起来。司源道人和凌海之王甚至一时错觉自己还在天海朝中,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还是那位无比强大的娘娘。

相族族长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到了这座院子里。因为无论白帝还是牧夫人获胜,都不会主动杀死魔君,这里会是白帝城最安全的地方。

但就像他没想到白帝会杀了他一样。他也没想到,除了白帝和牧夫人,这个城市里还有很多人会对这里动手。

真龙的游影与唐家五样人一同抵达。秋山君等人从落星山脉匆匆赶来,衣袖间沾上了沿途风尘,浸上了十几位相族强者的鲜血。

院子的大门没有再被合上。盲琴师的琴音歇了,余下的呜咽响声探入庭院深处。那里有一棵大树,魔君站在树下,抬头看向徐有容。

见到他之后,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状态自然而然地调整到了巅峰。

黑色的漩涡凭空出现,陈长生和唐三十六从中走出,站到了无穷碧与别样红身旁。

魔君与盲琴师的谈话以徐有容的一句“只要杀了你,一切痛苦都能得到回报”为终结,画下句号。

魔君问:“你们确定要杀我?你们有没有想过,白帝夫妇之所以不出手,是因为他们知道你们来了也杀不掉我。”

秋山君挑眉道:“那更要杀了,只是要把你往后稍稍。远来是客,早死早回家。”

语罢,凌海之王的气息骤然狂暴。他的眼底仿佛燃烧着火焰,焰心蕴含着一枚无法被融化的晶石。神圣气息从他身上散出,与另外三道气息遥相呼应起来!

司源道人、桉琳大主教和户三十二的头顶各自多了一样东西。一节泛着幽暗光泽的杨柳枝,一张像幡又像画的薄纸和一方带着古老气息的印鉴。

陈长生的左手托起一枚圆圆的白石,右手握住藏锋中端。他平时这样做,都是要从剑鞘中取出剑,但今天没有剑光飞出。无数条纯白的光线从剑鞘中射出,原来他握住的是国教的神杖。

以落星石为中心,另外四样国教重宝被吸引到它周围旋转,再一同落入神杖的掌控之中。陈长生右手手腕微压,难以想象的光与热纷纷朝着他意志所指处飞去,落在了魔君身上。

庭院中的积雪很快就被尽数蒸干,露出了底下的黄沙。魔君黑色的衣袍上银线亮起,飞沙走石,漆黑的夜色降临在这座小小的院子里。他当然不觉得自己的魔功能与陈长生操纵下的离宫大阵抗衡,但关键在于,他只是想要借此遁入夜色之中。

一抹红色出现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上,占据了魔君全部的视野。别样红的小红花散落成片片花瓣,与无穷碧蕴含着寂灭气息的碧波一同将他包围!

十七道漆黑的玄甲立刻护卫在魔君身周,应对着那些看似柔软实则无比锋利的花瓣。别样红夫妇真元暴涨,花雨与碧波越发汹涌,竟然在一息间磨碎了这件名为幽冥十七甲的魔族法器!

徐有容取箭张弓;盲琴师如白鹤般掠去;秋山君遮天剑出鞘;龙吟与凤鸣在半空中炸响,携带着无穷无尽的狂暴真元袭向魔君。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中,魔君只来得及抽出一把漆黑的佩剑,举剑向一个方向斩下。徐有容的梧箭被击落到一旁,深深凿入黄沙。秋山君的剑意却已经来到魔君身侧,破开了他的衣袍,在对方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魔君似乎全无知觉,手中的落阳剑终于斩至黄沙之上,漆黑的雾气将他整个吞没,飘行十几尺躲开了盲琴师的攻击。

划地为夜!

下一瞬,数道目光集中在了夜色中的某处。那里出现了一个光点。

别样红的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握住已经开始心神不宁的妻子的手。秋山君与陈长生早有预料,只是想不明白魔君究竟如何召唤天使。徐有容振翅将自己的身形托高,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院子外的教士耳中:

“闭眼。”

教士们刚照做,就发觉了有一团烈焰携带着无法直视的光明落在了院子里。桉琳大主教温柔的诵经声响起后,他们才睁开眼睛,随着对方一同念诵国教经典,稳住了心神。

虽然茅秋雨和他护持的英华壁不在场,但晶核、冥柳、山河图、天外印与落星石俱在,阵法已经足够完整,可以牵制住一位圣光天使。别样红与无穷碧跟在盲琴师身后,进入了魔君藏身的夜色,准备在另一位圣光天使出现前杀死对方。

两位神圣领域和一位半步神圣,怎么看都足够了。陈长生心中却始终萦绕着一抹警意。他主持着离宫大阵,想离开必须把神杖交给别人。

最终,陈长生还是顺从了内心的想法,将手里的神杖塞给了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恼怒道:“怎么又是我!”

陈长生摆摆手,与秋山君一同走进夜色之中。

在别样红三人的夹击下,魔君身上多了许多伤口,看着很是凄惨,仿佛很快就会死去。但从无穷碧脸上的凶戾与魔君眼中的从容来看,后者大约还藏着不少如同幽冥十七甲般的神器。

陈长生心中的警兆仍然没有消失,他在院子中环视了一圈,注意到了一座石像。

秋山君道:“似乎是魔族的艺术品。”

陈长生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曾经的梦境,心中的警惕就骤然扩大,变成了眼前石像睁开的眼睛。

对方手中的光矛撞上了遮天剑!

他们与那两位天使交战后,陈长生曾与别样红讨论过他们具体的情况。通过气息,两位天使分别被称作怒火与隐雷。怒火就是现在身在离宫大阵中的圣光天使,而隐雷则是他们眼前这位,实力更加强大。

他之前还是一座连秋山君都无法察觉异常的石像,现在却变成了活生生的天使。这些异乡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山君的额角生出黄金龙角,眼睛也变成两道同色的竖线。片片龙鳞在他的耳后与颊侧生长,真元灌入遮天剑,剑势陡然一转,将光矛从他们的身前推开。

数千名剑出现在陈长生头顶,他反手组剑,与手持星辉之剑的别样红一同攻上!

无穷碧的水波自然也跟随着自家夫君的动作变化,一枚圆圆的荷叶在她的掌心凝聚,被拍向了靠在树下的魔君。在寂灭气息即将击中魔君头颅的那一刻,一道光明撞上了她的手。

圣光天使的光矛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刺破了无穷碧的荷叶,然后贯穿了她的掌心。

无穷碧疾退几丈,拉开了她认为足够安全的距离,脸色十分苍白。别样红下一瞬就挡在了她身前,就和以前每一次遇到危险一样。

陈长生看着隐雷在剑雨中来去自如的身形,握紧了剑。他们想杀了魔君,但这位天使显然有不同意见,除非他先死去。

小红花的花瓣纷纷散开,在别样红身旁化作凝固的红雨。

秋山君身侧清光流转,一剑刺破了空气中的某样东西。

陈长生的剑意随后而来,与前者的剑锋在空中相遇。

片刻后,三道明亮的光线在天际抹开。

因为担心与这位圣光天使的对战会波及住在白帝城中的无辜民众,他们选择从庭院中离开,去妖族红河上的那棵荒树边,借助妖族祖灵的力量来压制那位天使。

牧夫人的出手被白帝挡住,真正有麻烦的是另一边的离宫大阵。维持住这个阵法本就不易,更何况还要压制阵中的天使。徐有容的手在星盘上飞快地移动,不知道究竟在计算什么。

怒火的手中凝聚了一枚光杵,击向了阵法的一个角落。唐三十六顿时脸色惨白,却依然没有松开手中的神杖。

徐有容的动作停了。她拉开弓,数十道明亮的火线飞出,灼烧着一片不知何时飘临的夜色。

魔君在箭雨中显出本像,手中的落阳剑斩向那枚阵中的光杵。阵法如破碎的瓷盘般寸寸崩裂。唐三十六喷出一口鲜血,被五样人团团围住,护在了中间。

在梧箭组成的火雨中,徐有容将斋剑举过头顶,无上的光明气息从她的剑尖绽放,星空的奥义蕴含在这一剑之中。

几年前她与陈长生在奈何桥上对战时,就已经能够用出这一剑,只是还要用弓术辅助。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她的心意早就在日复一日的悟道中与斋剑合为一体,可以完整地用出大光明剑。

这是大陆上最强大的剑法。怒火察觉到了来自她的威胁,天地法则急变,沉重的山岳压向大光明剑,后者黯淡了几分。怒火分出心思,光杵随意地扫开迎上来的两个人。他的神色是一种面对着蝼蚁的漠然,对他来说,所有人都不值一提。

这就是牧夫人与黑袍合作的关键。即便白帝醒来,他们也能帮她把这些帮手解决,想来下一步就是那些忠于白帝的大臣们。

另一边,别样红、秋山君与陈长生三人也遇到了棘手的问题。他们本想借助妖族祖灵的力量压制并非此间中人的圣光天使,却发现对方不仅不畏惧妖族祖灵降下的荒火,甚至能够吸收它们化为己用。在与他们对战的过程中,隐雷已经越发适应本方世界的规则,战力又有提升。

想来用不了多久,当前平衡的局势就会倒向某一边。

陈长生的袖中突然传出几道清脆的碎裂声,像是镜子和玉石裂开,没法再闭合。

几枚残片飞出,时间因此凝滞。

巨大的荒树之下,一位青衣道人抬眼望向天空。他看起来好像只有二十几岁,年轻而贵气;周身的气度却像朝中老臣,侍奉着某位伟大圣明的皇帝;但如果看到他的眼睛,就会情不自禁地恐惧。那是一双与白帝极其相似的眼睛。

长春观里有很多位青衣道人,只有他与众不同。

商行舟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隐雷的身后,双手贴上了对方的翅膀。就像年轻的公子在写完作品后不满意地撕毁纸张,像娇俏的姑娘耍脾气撕开手里的扇面。血肉艰涩的响声在此刻廉价如撕纸。

天使的惨叫声响彻天地,他的翅膀被商行舟撕了下来。

老魔君死去那晚,商行舟与陈长生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达成和解。后者始终遵守着约定,在镜子碎裂之前没有透露任何风声,在汶水与圣女峰都毫无异常。

所以在今日前,除了秋山君和商行舟,没人知道他身上其实带着一半的昊天镜。作为国教重宝,它的碎片能够破碎空间,在商行舟的驱使下,将白帝城与十几里外的地方连接了起来。

撕下隐雷的翅膀后,白帝的神魂与商行舟配合,将他彻底杀死。然后他去了魔君的庭院,用大日如来剑基本剥夺了怒火的战斗力。

徐有容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意外。她早就从某些事情中透露的痕迹做出了判断,难免遗憾地看了一眼庭院。妖族的卫兵已经前来,小德和士族的族长走在最前面。

白帝站在河滩上,与商行舟遥遥对峙。

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女从荒树后的山崖上走了出来。束缚着她的锁链不知所踪,也不知是何人在何时解开的。商行舟对她道:“朱砂,杀了他。”

他说的是怒火。陈长生点点头:“去吧。”

商行舟知道结果已定,走到白帝身旁道:“我想杀的人,没有人能阻止,你也不行。”

白帝嗤笑:“那你死后,人族的领袖会是你的哪个学生?”

商行舟道:“有的人活着,有的人死去。”

白帝的身影再度消失不见。

当他重新回到商行舟的身边时,白帝城中所有的云朵都已经消失不见。

商行舟问:“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

白帝想了想,没想起精确的数字:“几百年了。”

商行舟:“当初你选她,你父亲反对,我反对,大臣也都反对。”

白帝自嘲一笑:“今天金玉律还在说这件事情。”

商行舟:“那现在呢?你是怎么想的?”

“你是想问我后不后悔?”白帝自己问出了这句话,沉默很久才道,“那是你们人族才会有的无聊想法。”

商行舟看着他咳嗽,道:“但终究还是到了今天。”

“她的天赋、血统、智慧与样貌都是一等,可以和我结合生出最优秀的后代。”白帝说,“为此我可以忍受包括她的野心在内的很多事,但是我没想到她的野心这么大。”

“她一直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一个不懂艺术的妖怪。但是这无所谓,我可以忍。但落落那么优秀的孩子居然要因为大西洲的想法嫁到雪老城?她是我挑选的下一代白帝。”

商行舟:“她的腹中不还有你的另一个孩子吗?”

白帝神色冷漠:“多生孩子有什么用?像你的皇帝陛下一样,用养蛊的方法选太子吗?”

商行舟:“既然如此,何必做这些。”

“当年你借我的手重创魔君,又拖了我五年。这五年时间里你居然真的夺了权……如果雪老城覆灭,我族要怎么办?”

“我只是想要完成陛下的遗愿,并没有多余的想法。”

白帝漠然道:“你教了两个好学生,而且,你还亲自到了。若不是我,谁知道你们是在演戏呢?”

“这样的大事,我怎么不能亲自到场。”商行舟冷笑道,“你被我的学生从山里挖出来,当初我是如何被逼迫的……说是演戏,你要不要与那些小贼对上试试?”

“……应该和魔君没有关系。”白帝道,“只有她和黑袍这样的疯子,才会做这样的事。”

商行舟却道:“那也是之后的事了,与我没有关系。”

白帝看着他挑起眉。他们行的都是大道,更不用说这样关系到方外的大事。如今商与陈长生和解,师徒三人同气连枝,就算要一统大陆,在白帝眼中也不成问题。

不过,他们对妖族的意见不会统一。只要陈长生活着一天,妖族就是安全的。

商行舟说:“陛下在位时曾经发过数封罪己诏,痛陈己身之过,安抚天下民心。我自认一生顺遂心意行事,无过可悔。果然,世事难料。”

西荒道殿。

徐有容、陈长生和秋山君三人又坐在了桌边,分茶喝茶说话。

徐有容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长生面对着她锐利的目光,心中也确实有些过意不去:“老魔君死的那天晚上。”

他和秋山君相互补充着将事情交代清楚,诚恳道歉:“……如今这件事情也结束了,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徐有容沉默许久,终究还是端起了手前的茶,接受了他们的解释。

她抿了一口茶,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我明天就启程回京都。”

陈长生愣了愣:“这么着急?”

“是莫姑娘的婚事?”秋山君倒是从记忆中找出一件日子就在附近的事,“你……”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中途停下,留下一片安静。

在这样的安静中,陈长生想起了一件被他自己、被很多人遗忘的事。徐有容是圣后娘娘一手带大的,比起余人,徐有容和圣后的关系其实更加亲近。

当初莫雨被圣后送走,回京都时杀了周通。徐有容一直在圣女峰清修,除了给予陈长生必要的援助外,安静到诡异的地步,她难道没有想过替圣后复仇吗?

徐有容看向陈长生,平静地问道:“娘娘的墓在百草园吗?”

“……”陈长生点点头,然后道,“我保持中立。但是……会死很多人。”

秋山君给他添茶:“你想得太多了。师妹这么说,应该是已经做完了。我想就是你这次来白帝城的条件?”

徐有容点头承认:“道殿马上就会收到消息。”

陈长生紧张地问:“什么消息?”

徐有容用打量有趣东西的目光打量他,故意沉默了一会才说:“……商行舟的罪己书。”

圣女峰上,陈长生将南客带在身边的举动太刻意,以师兄智谋绝不会允许他做这样的事,所以只会是想要杀死牧的人做下的圈套。徐有容从这件事情里发觉商行舟与陈长生关系有所缓和。

既然商行舟愿意让一步,想必也愿意在她的逼迫下再让一步。

她来白帝城、回京都,他发罪己书、退隐洛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