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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19|牌局

入夜后,汶水城完全沉默了下来。与其说是城市,倒更像一个庞大的怪物。陈长生站在河边静静思考时,只有夜风擦过耳畔,伴着汶水中深流的细响。

下午从唐家大房离开之后,他向唐老太爷递了消息,准备前去拜访。老太爷借口生病,拒绝了他的请求。

陈长生并无意外,又让教殿递消息过去。他是大夫,刚好可以为老太爷看病。

关飞白跟在他身后。大师兄有事不在,他自觉承担起了保护陈长生安全的任务。在他完成大师兄交给他的事情后,只是短短数日,陈长生已经遭遇了数次刺杀。前有人熊族,后有白石道人。本来他们现在在唐家,唐棠那家伙理应尽责。然而他不仅没法保证客人的安全,自己也招惹了大麻烦,这让陈长生的境地更加危险。

他抱着铁剑,不打算上去和陈长生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不远处,在心里琢磨唐家的事情。

神国七律之中,只有秋山君是高门大户出身。所以除了大师兄,他们对其他世家子印象都很差。当初离山与国教学院不对付,唐棠是重要原因。

……从唐家大房离开之后,他听说唐家大奶奶借用陈长生的名义处置了十几位仆役。若是那家伙真的永远都出不来,她又会是怎样的处境?

关飞白的心情有些复杂。还没来得及想其他的事,战斗本能就让他转向了陈长生的方向。直到下意识举剑的时候,关飞白才意识到不对——他怎么听不见陈长生的心跳声了?

金乌秘剑瞬间就把他带到了那个暗杀者身前。铁剑撞上对方铁铸般的手掌,登时被拍成了一堆残片。关飞白在心里后怕,同时又有些懊悔。如果大师兄在这里,对方可能根本没有接近陈长生的机会!

秋山君确实在附近。

白天南客确定了唐家大爷的病是黄泉流导致,为他的猜测补全了最后一块拼图。除苏本来要去杀陈长生,却因为某些人被掉包魔君。现在无疑是确定幕后主使的最好机会——这也是救出唐棠的有力筹码。

当然,对于唐老太爷的想法,秋山君已经有了猜测。不过既然陈长生想自己确认,他自然全力配合。如果事情不按他的期望发展,他会帮他解决剩下的所有问题。

除苏顺着汶水一路游到唐家二房的宅子。秋山君取出纸笔,将这副场景画了下来。

他回到道殿里的时候,陈长生正在剪烛。关飞白和折袖在应对除苏后受了伤,他刚刚亲自为他们看过伤口。南客在旁边坐着,看上去还在生闷气。

除了护卫之外,大部分教士都已经紧张地歇下。如今还没见到唐老太爷,教宗陛下就已经几度遭遇危险,明天陛下又要以医生的名义去帮老太爷治病,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问题?

在金红烛火的掩映下,陈长生略显苍白的面容都健康了不少。见到秋山君回来,他放下手中的剪刀,快步走到他面前。他将秋山君上下打量一番,确认对方没有受伤。陈长生松了口气,问:“怎么样?”

“确实跟上了。”秋山君取出画交给他,“也确实是那家伙的二叔在捣鬼。”

秋山君的画自然画得极好。陈长生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会纸页:“……似乎还是不够。”

在他抵达汶水的前三天,王破前辈受他之托来到汶水,面见唐老太爷,请求对方处置勾结魔族的唐家二爷,并且将唐三十六的软禁解除。王破是唐老太爷最疼爱看好的晚辈,据说对方甚至愿意将自己的家业传给王破,但结果依然不理想。

“你不必担心。”秋山君轻轻摸了摸他一丝不苟的发髻,表示宽慰,“家里给我送了一封信,是别天心寄来的。”

“他已经安全回到家中,将事情告诉别叔叔。唐家派了人去西陵万寿阁请他母亲帮忙,要在明日把王破前辈拦在汶水城外。别叔叔没有同意,嘱咐他写信告诉我们。”

八方风雨不出手,即便朝廷凭空冒出一位神圣领域的强者,也没法拦住王破。陈长生又放心了一些。万事俱备,只等明天见到唐老太爷了。

次日早晨,陈长生在教殿里用过早饭,将针匣拿好后,就登上了车辇。凌海之王和桉琳在他身后的车辇中跟随,沉默而迅速地抵达了唐家老宅。

南客扶着陈长生下了车辇。今天的天气又比昨日更冷,空中正撒着细碎的小雪。折袖向侯在门口的老管家说明了陈长生的来意,后者撑开了黄纸伞,耐心地在门外等待。

老管家很快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请陈长生进屋。然而就在凌海之王等人准备跟上的时候,老管家笑着拦住他们:“老爷身体欠安,还不便见外人。”

凌海之王皱起眉,就要出声呵斥。陈长生向他摇摇头,他才按下火气,只是面色依旧不善,看上去仿佛要将面前的墙拆了。

陈长生抬步走进这座看上去十分普通的老宅。走近小院,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比屋顶还高的一道道匾额。上面有许多位皇帝和教宗的笔迹,甚至并不包括圣后娘娘与陈长生的师叔。实际上,最新的匾额是由太宗皇帝留下,迄今已经有近一千年。

看着这些匾额,来客会有许多想法。现在脚下的石板,太宗皇帝是否也踩过?那口井里的水,王之策是否也喝过呢?唐老太爷手边的那个石桌,周独夫是否也曾经在那里与某一任家主说话?

这其中并不包括陈长生。他没有任何对周围的东西生出多余的想法,只是走到了屋檐下,将黄纸伞收拢靠在正堂门外。唐老太爷就坐在里面。

“俗话说‘老太爷喝稀饭无耻下流’,近来我比较注意保养,就是没想到会应了这句话。”唐老太爷用毛巾擦了擦嘴,随意开口道。

陈长生顿了片刻才道:“若是为了固齿,确实不能吃太硬的东西,但顿顿食粥也不妥。”

唐老太爷说:“所以这只是早饭。”

陈长生走到桌前,自然地坐下:“若是要养生,早饭不宜食稻米,小米或燕麦才是极好的。”

唐老太爷:“你很擅长这些?”

陈长生点头:“我的医术不如师父,但在养生方面要比他强一些。”

“既然不如,为何还说要来治我的风寒?”

“医者就该治病救人,何况我是教宗。”

“你师父难道没有治病救人的资格?”

陈长生这次顿了片刻:“名不正,言不顺。”

“哪怕他的学生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教宗?”唐老太爷看着他的眼睛,“这样也没有资格吗?”

“既然已经教出了皇帝和教宗,为何不让他们自己去做?”陈长生不闪不避地看回去,确定自己没有任何迟疑,“那座旧庙里所有的书都给了我,别的都给了师兄。家业再大,也要传给后辈,何况这不是他的家,是所有人的天下。”

桌上多了一个茶壶和两个杯子。

看着它们,陈长生很容易便联想到当初在百草园中与圣后娘娘相处的时光。他的心平静了下来,自然地执起茶壶,向杯中添满茶水。

唐老太爷说:“‘家天下’我也不喜欢。但你觉得你们现在有资格治理天下吗?”

陈长生道:“我相信师兄。至于我自己,也正在学习。”

世人皆知,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最擅长的就是学习。想必在不久之后,他会成为一位不错的教宗。

唐老太爷沉默了很久,忽然换了个话题:“走进来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陈长生想了想:“比想象中的普通。”

唐老太爷说:“因为老宅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院子。只是因为唐家历代家主都住在这里,所以才不普通。”

道藏里曾经有过类似的记载,王家还兴盛时,家中弟子好穿乌衣,所以他们居住的巷子便得了乌衣巷的名号。不少人都觉得唐老太爷境界普通,但事实应当并非如此。

陈长生于是说:“您愿意在老宅见我,说明您至少愿意听我说上两句话。”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外人,你是第五个。”

剩下四个是苏离、王破、徐有容和秋山君,陈长生在心中将答案补全:“我之前与徐师妹通信,她告诉我您与她是牌友。所以这次来之前,我拜托秋山教了我打牌。”

得益于秋山君的指导,在刚刚坐下的时候,他就发现手下的这张桌子是牌桌。

听到他的话,唐老太爷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好一会才想起将杯子放下。

“而且您应该不知道。旧时在西宁庙里,分茶的事情都是师兄在做。今天之前,我只给一个人倒过茶。”陈长生说,“我想用这杯茶,换您听我说两句话。”

唐老太爷好奇地问:“谁?”

陈长生道:“圣后娘娘。”

他不等唐老太爷反应,继续开口:“第一句,唐家大爷不是生病,是中毒。”

“第二句,唐家二爷勾结魔族。”

唐老太爷的手离开了茶杯。很久之后,他问:“教宗陛下,证据呢?”

“我没有证据。”陈长生说,“除了魔君的话。他当然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但我还有证人。魔族公主南客已经痴呆,不会说谎。”

“教宗陛下,你想要我答应你什么?”

陈长生说:“我要汶水城的一个时辰,我会在这一个时辰内把证据找出来。”

“三天前他坐在和你一样的位置,我没有同意。”唐老太爷说,“除非他愿意改姓唐,否则此事没有讨论的必要。”

陈长生:“哪怕您知道唐家有问题?”

唐老太爷嗤笑一声:“我见过的问题、黑暗比你想象过的还要多。如果这是交易,你起码要拿出足够的筹码。”

陈长生注意到他看了一眼门外的黄纸伞。

“您可以再考虑一下。”

“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您不用着急,我可以等。”

“我不喜欢自己的屋子里有外人。”

陈长生很平静:“我可以到外面等。”

唐老太爷道:“请便。”

陈长生起身出门,拿走了门外的黄纸伞,撑着伞走进了风雪中。雪下得更大了,他却并不紧张,跟在一位老供奉的身后走出了宅子的大门。见到雪中的国教众人,陈长生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成功。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凌海之王在知道陈长生的要求之后,就觉得唐老太爷不可能答应这个条件。这么多年,无论是哪位教宗和皇帝,都从未控制过汶水城,更不用说从唐家人的手中直接要一个时辰。车辇被牵了回来,他们打算先回道殿,再继续商议对策。

陈长生摇摇头:“等一会。”

折袖皱起眉,心想你难道打算就这么等到唐老太爷改变主意?对方又怎么会因为教宗站在门外接雪就改变自己的想法?

在他站定后,风雪愈发凶猛。桉琳大主教从教士手中接过大氅,想要替教宗陛下披上。一双手却拦住了她的动作,桉琳抬头看去,发现是秋山君。他肩上还有雪,似乎刚刚才从别的地方过来。

桉琳松开手,将大氅交给对方。秋山君把衣服抖开,披在陈长生身上:“昨晚才受寒,怎么又不记得穿厚些。”

在过去,最关注陈长生身体的当然是他本人。然而圣后替他逆天改命之后,这个角色就落到了秋山君的身上。陈长生理所当然地说:“反正你很快就会过来了。”

折袖这才明白,他说的等一会不是要等唐老太爷,而是等秋山君。

秋山君的到来使宅子外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凌海之王没法让陈长生回道殿,脸色愈发阴沉。他之前就因为被拦在外面而不满,现在看上去很想让国教骑兵将唐家老宅踏平。现在汶水城外有两千国教骑兵,若是攻城,谁知道后果?

秋山君从旁边的某位教士那里要了把伞,替陈长生撑开,然后将后者手里的黄纸伞换了过来。

他的个子比陈长生高,站在对方身边时如同一棵挺拔的青松,将无形的压力都分担过去。当初陈长生撑着伞在雪原里的时候,是苏离救了他。现在秋山君又将伞接过去,似乎是一份冥冥之中的注定。

秋山君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来到了唐老太爷面前。

唐老太爷道:“早上管家说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秋山君行晚辈礼,在唐老太爷对面坐下:“您知道我最爱凑热闹,何况是他的事情。”

“你就不考虑一下别人的想法吗?你这样做,你的父亲应该很为难吧。”

秋山君道:“让父亲为难也并非是我的本意,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说起来真是不孝啊。”

唐老太爷笑了一声:“他要是真的觉得你不孝,怎么不把你赶出家门?每次喝多了,还要把你的字和画拿出来炫耀。”

秋山君苦笑:“父亲的炫耀,往往不就是儿子的献丑吗?”

唐老太爷等到这句话:“既然你也觉得你父亲让人头疼,要不干脆跟我姓好了。”

秋山君摇头:“我不是王破前辈,您就别开玩笑了了。”

唐老太爷说:“你们家的姓氏那么奇怪,改了好听些。”

秋山君微笑着说:“哪里奇怪?我觉得挺好啊。”

唐老太爷受挫,终于将话题转回正题:“你来做什么?”

秋山君说:“当初师叔祖与您有一个约定,我要取走。”

唐老太爷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了笑意,问:“就因为站在外面的是陈长生?”

“不止。”秋山君道,“因为他的要求本来就是合理的。”

唐老太爷眯起眼睛:“为什么?”

“你家老二给老大下毒。”

“你又知道了?”

“天下医者,除了他师父和师兄,无人能出其右。”秋山君认真地说,“即便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也会相信他。”

唐老太爷却说:“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太宗陛下将他的兄弟都杀光了,一样能缔造太平盛世。”

“我家老二要是能让家业不败,就是把我也毒杀了,也是好样的。”

话音在宅子中回荡。也许是院子里在刮风下雪的缘故,秋山君听到这话时,竟然觉得冰冷刺骨。

因为站在陈长生的身边,父亲将他赶去了边境,不许他再用自己的声望替长生铺路。于是离山大师兄变成了松山军府的小兵,与一个叫陈酬的将军立下了很多无人知晓的战功。

北方没有温柔的烟雨,有些地方终年苦寒。狂风与暴雪是天然的兵刀,无数人就在那样的地方誓死拼搏,用自己的身体、甚至生命将魔族挡在关外。在边境三年,他杀死了很多魔族,更目睹了不知多少战友的死亡。

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酷烈的风雪中,回到了那个不用喊就没法传令的战场。

“可是你家老二勾结魔族啊!”

站在宅子外的人们听到了这句话。相信在不久之后,整个汶水城都会听到这句话。然后,整个大陆都会听到这句话。

唐老太爷知道他的目的:“你觉得世界会相信你吗?”

秋山君说:“秋山君这个名字,应该还算好用。”

他从出生起就开始积累名望,又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来守护自己的名望,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

“当年师叔祖没钱,只能把黄纸伞留在汶水。后来您答应师叔祖只要看到这把伞,就同意他一个要求。”

唐老太爷的视线落在纸伞上:“我以为你不来,是因为这把伞少了一样东西。”

秋山君从剑鞘中抽出了剑,合在了纸伞里。

遮天剑与黄纸伞,本就是一体的东西。苏离将它拆成两半,分别留给了自己的两位晚辈。也不知道当时他是否就知道了会有今日?

……

陈长生进门时,唐老太爷和秋山君都在里面。前者开口道:“我答应你的要求,但是这一个时辰,只能用唐家的人。”

陈长生道:“这一个时辰本就不是我替自己要的。”

唐老太爷看秋山君:“是给他的?”

陈长生依然摇头:“我有一个朋友。他也是唐家的人。”

唐老太爷知道他说的是谁。

在唐家二爷的孩子出生之前,他只有一个孙子。他将对方视为唐家的希望,像寻常祖父一样疼爱对方,盼望对方继承家业。对他,唐老太爷倾注了不知多少心血。

那个被他养大的孩子被他关在祠堂里。

唐家祠堂的门已经很久没有开过。里面的人蓬头垢面,很久没有说话。唐家二爷被陈长生逼着下跪之后,后者曾经担心唐家没有给他准备垫子。倘若他看到对方现在的姿势,大概会放心很多。

老管家走到那人身后:“老太爷有话对你说。”

“你要查清二爷有没有下毒,有没有与魔族勾结。你有汶水城的一个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唐三十六开口问:“那家伙来了?”

因为很久都没说话,唐三十六的声音并不好听。

老供奉回答道:“是的。”

“他们都聊了什么?”唐三十六继续问。这次说话的时候,他的发音已经恢复了正常。

老供奉将老宅里的对话完整地复述了一遍,然后说明了唐三十六的任务。

听到自己浪费的时间,唐三十六嗤笑一声:“这里是唐家,我做事哪要那么多时间?”

……

“他找人去祠堂里面打牌?”

老宅里,唐老太爷重复了一遍管家传来的话。不知想到什么,他沉默了一会,转向在他对面的三个年轻人。南客作为证人,将寒山上的事情讲述了一遍,现在也留在这间屋子里。

老太爷说:“闲着也是闲着,陛下既然学了玩牌,不如落场一试?”

陈长生没有拒绝的必要,于是南客和秋山君也各自坐下。管家取来麻将,玉石撞击的声音慢慢响起。

陈长生和南客只能算是新手。为了照顾他们,这个牌局进行得很缓慢。中途不断有人进来,向唐老太爷汇报唐三十六作出的指令。陈长生第一次还分心听了一下,发现自己对那些问题并不了解,就没有再试图去理解那些名词的意义。

秋山君则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表情,表示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放在了手下的这局牌里。

又有一位管家走了进来。天气很冷,他的头上却一直在冒汗,只好不断用帕子擦拭:“大少爷要用刑堂。”

唐老太爷的动作顿住了。陈长生认得他此时的眼神。那是一种被触碰到了底线的冷酷。三年前他在国教学院里威胁师父时,对方的眼神如出一辙。

唐老太爷将牌放下,沉声道:“让他用。今天只要他不把祠堂拆了,随便他怎么用。”

片刻后,唐三十六的下一个要求传到了老宅里:“大少爷要,要用五样人。”

唐老太爷怒道:“他真的要把祠堂拆了吗?”

听到这,秋山君似有所觉,微挑了下眉毛。进汶水城之后,他就一直觉得汶水城中有某种气息在窥探他们。不同于除苏的阴毒,那道目光更冷淡,如同汶水城一般,只是注视着。

身为秋山家的长子,他对唐家了解更多,也曾经听家中供奉提及唐家的五样人,只是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刑堂用来审讯,那五样人就是用来杀人的?

看来唐三十六被隔绝的这三年,也并不是真的就对唐家一无所知。

唐老太爷稍稍平复了情绪,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给他用。”

玉石碰撞的声音重新响起,速度稍稍加快了些。这一次,牌局变得更加沉默,再没有人说话了。

老宅里的牌局进行得很慢,祠堂则不然。唐三十六找来的几个亲戚不管心思如何,打牌都是很熟练的。在唐三十六做出指令的过程中,他们已经打了三四把。

要完五样人,烧完二叔的宝贝宅子后,唐三十六放松了许多,开始与另外三位亲戚拉家常:“七叔,七婶被二叔睡了这么多年,您不会不知道吧?”

唐家七爷的怒火却没有持续太久,起码没有桌上另外两人的惊讶持续得久:“是,我确实知道,那又怎么样呢?”

唐三十六惋惜地说:“这个三万不好……我当然知道您知道,但现在我把事情说出来了,您就只能站在我这边了。”

他随意将手里的牌调了个位置,伸手摸牌:“十六叔,您和十七叔是孪生兄弟,感情一直很好,二叔害死十七叔的事情不能就那么算了吧?”

唐十六爷的动作停下了。他看着唐三十六的眼睛,认真地问:“证据呢?如果他真的要害十七,为什么跟他一起的那个人还活着?”

唐三十六微笑道:“这不就说明了,杀人还是比自杀简单吗?”

嘉尔巷的舅姥爷小心翼翼地问:“棠儿啊,你说这些是要做什么?我是外人,这些事和我可都没关系。”

唐三十六笑得更灿烂了:“舅姥爷,宁十卫可是您的亲侄子,您就让他这么死了,您夫人会放过您吗?”

他随意地发布下一个指令:“去鸡鸣庵抬一桌素斋来。”

在他说要用刑堂和五样人的时候,唐老太爷的情绪并不平静。之后唐三十六又烧了他二叔最喜欢的宅子,唐老太爷知道之后反而放松了许多。

听到鸡鸣庵,他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今天老宅里一直有人进进出出,有的陈长生认识,有的认不出来。但看秋山君和国教众人的反应,应该都是些很厉害的人物:魏尚书、长生宗硕果仅存的长老……但这个鸡鸣庵又是什么?

唐老太爷将牌一摊:“不打了。”

除苏虽然被盲琴师放了一马,但下毒的事情无疑证据确凿。一个时辰还没有走到尽头,唐三十六还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

唐老太爷问新进来的管家:“那孩子又要说什么俏皮话?”

谁都能听出他态度的转变。管家躬身道:“大少爷说,二爷的事很好解决。只要您相信二爷,那么二爷就是清白的;如果您不相信他,那他就和魔族勾结了。”

秋山君静静听着,也将牌摊开。他的动作很轻,除了碰到桌子的那一下轻响外,基本没有动静。

是的,从一开始,事情就这么简单。

虽然他一句喊话将唐家二爷的事情彻底揭发,打乱了对方的布置。但他是唐老太爷的儿子,做事怎么可能瞒得过唐老太爷的眼睛?这不过是在当前形势下的默许。唐家二爷和商行舟站在一条战线上,陈长生是最应该被解决的问题。

秋山家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但如果他和陈长生并不熟悉,他的家人又会怎么选择?不需要想,他就能得到答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父亲与唐家二爷很像。只不过后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而他父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唐家二爷最终没有得到他父亲的信任。那些对话秋山君听得很清楚,却不想真的记在脑海里。他望着老宅里梅树铺开的粗壮枝干,觉得那很像老人手上突起的经脉。

……

关飞白也来了。他因为除苏受了伤,昨天被留在道殿里静养,今天听说唐三十六要被放出来,坚持跟过来。虽然从昨天的事情来看,唐棠八成没被关傻,但会不会因此性情大变还有待观察。

等唐三十六真的神气活现地走过来时,关飞白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对方一身新换的衣裳,脚下蹬着登云靴,腰间依然挂着那把汶水剑。古旧的剑鞘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焕发着崭新昂扬的色彩,就如同唐三十六本人。

在祠堂的最后半年,为了陪伴装作哑奴待在他身边的刘青,唐三十六一直憋着没说话。以他话痨的个性,自然是憋得狠了,此时见到谁都有无穷无尽的说话欲望。看见桉琳大主教,他说:“还住得惯吗?”走两步碰到凌海之王,也拍拍对方的肩膀招呼:“来了啊。”

等他走到关飞白面前,又毫不意外地在陈长生身后看到了秋山君,阴阳怪气道:“噢……还有离山的朋友。”

关飞白听着这熟悉的语调,理智上想动手,情感上却放松了下来。是了,他还是这副样子。

唐三十六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扬起笑脸:“远来是客。”

“等我们去离山的时候,你们也好好招待客人啊。”

他说的是折袖的事情。关飞白翻了个白眼,回击道:“大师兄带人回家,必不会怠慢了你们。”

唐三十六的笑容垮了。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的拉锯战中,一个抢走了对方的小师妹,另一个直接端走了院长,真要论起还是他们的损失更大。越想此事,他便越觉得陈长生不争气,走到秋山君和陈长生身边时,已经完全没有好脸色,骂道:“跟你的奸夫站边上去,我要坐这。”

陈长生无奈地站起来:“这是你家,我还能不让你坐吗?”

他让到了一边,和秋山君一起站远,侧头看了看门外的天气。雪不知何时停了,松松地盖在屋檐上、梅花瓣里,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唐三十六坐在了唐老太爷的对面。看着对面没什么变化的老人,他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最后都变成了冷漠。

“老家伙。”他说,“现在轮到我们来谈谈了。”

唐三十六在三年前被带回汶水后,就没有再接触过家族事务。一年半前,唐老太爷终于做出了选择,于是二叔有了孩子,他被关到了祠堂里。

开始的一年,他父母做了很多努力,有很多人在祠堂外死去。唐三十六在这一年中变得沉默,他没有对那些扔进祠堂的东西作出任何反馈。随着唐家大爷病重,再也没有人到祠堂外面放风筝了。

之后的半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仔细地回想了他知道的、老太爷的一切过往。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如果陈长生不是教宗,他应该早就死了;再比如,如果陈长生不过来,他应该会一直被关在祠堂关到死,父亲则会病故。

这是很大的恩情,但唐三十六不想道谢,他要用别的东西来报答。他要给的东西是唐家,或者准确一点,是唐家的态度。

陈长生不再隐藏踪迹,看似要去别的地方,最后还是要回到京都。而在道尊颁布的放逐令下,他一定会受到很大的阻力。

“今天我不用家里的牌,我用我自己的牌和你组一局。”唐三十六对唐老太爷说。

唐老太爷微嘲道:“你有什么牌?”

唐三十六转头看陈长生:“借来用用。”

陈长生说:“你拿去吧。”

“这时候倒是大方。”唐三十六嘲笑他,“当年想看你的剑,你都不干,紧张得跟什么一样。”

秋山君忽然说:“我的也是他的。”

唐三十六不愿再看他们两个人伤害他人双眼,转过头。唐老太爷嘲笑的神色已经消失了,神色凝重起来。

唐三十六看了看牌面,逐个将它们扔到了牌桌上。

翠玉做的牌子落在梨木桌面上,响声很清脆,也很震耳。

国教骑兵、松山军府、葱州军府、肖张、王破、落落、国教信徒、小黑龙、离山剑宗、南溪斋、徐有容、南客、秋山家、秋山君。

这是比大小。陈长生这样的初学者也看得懂。他对别的事情没有异议,只是对着幺鸡不安:“用这个牌来形容,她们俩会生气吧。”

唐三十六无语道:“你看这还有比它更像的牌吗?”

他们拌嘴的同时,唐三十六已经把牌都出完了。但到这时,唐老太爷依然没有出牌。

如果真的要将彼此拥有的力量逐个对比,唐老太爷确信自己会赢。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汶水唐家将会灰飞烟灭。

唐三十六从袖口掏出一个卷宗:“这是我的准备。”

秋山君隐约猜到了卷宗的内容。他知道唐三十六准备争取唐家的中立立场,如果不成,他就会亲自毁掉这个家族,以此来保证自己的成功。

就牌局而论,这已经不是打牌,而是你不答应我我就掀桌子。唐老太爷只能选择接受或者——

“我一早就应该杀了你。”

唐三十六:“现在也不迟。”

唐老太爷:“……有道理。”

陈长生终于不再保持沉默:“不行。”

就算唐三十六要把桌子掀了,他也不会让他死在这里。而且就算真的掀了又怎么样?他们还这么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找下一个合心意的桌子。

……

汶水安静地流淌着。

唐三十六伸手捞起一把水中的星光,把江上的倒影搅得稀碎。陈长生和秋山君站在一旁,也看着眼前的江流。

唐三十六沉默了很久,终于说:“我是不是变了很多。”

陈长生想了想:“是有一些。”

秋山君却说:“没看出来。”

唐三十六:“……谁问你了?”

陈长生没有被他们的拌嘴影响,对唐三十六说:“为了活下去,我也变了很多。”

“本就难有双全法。”秋山君抱着剑。

唐三十六:“鸡鸣庵里住着的是他的女儿。他应该真的很疼爱她,一直把她保护得很好。我小时候有一次听他说过,他以为我不记得,其实我上山去找过她。碰巧,就遇上了……”

遇上了?然后呢?唐三十六没有说下去。

……光阴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