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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17|随心

高阳镇的寒山上被布下了几百道元气锁。

黑袍和魔帅在雪山之间,遥遥地望着远处的孤山。魔帅坐在倒山獠的盘角里,百无聊赖地晃着腿。黑袍却神色莫名,仿佛见到了故人。

魔君说的不错,陈长生想的也没错:这一局确实是由商行舟布下。他就在寒山的山顶。小黑龙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了人形,站在他侧后方,紧张地看着山腰。

一朵云飘然而至。陈长生曾经见过的那位游客从云上走了下来,与商行舟相互见了一礼。

吱吱躲到商行舟身后。在场的两个人,一个将它在地底关了几百年,另一个提供了锁链,一时还真说不好哪个仇恨更深。

商行舟不在意她的小动作,只问:“能杀吗?”

王之策想了想,终究还是摇摇头:“他将半座雪老城都搬来了。纵使我能拖住他,还有魔帅;即便魔帅也被牵制,他自己也不好解决。除了星空杀,那些天使也麻烦。”

商行舟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也改变了主意。他看着下面的陈长生,冷哼了一声:“不思进取的逆徒,与秋山君通信比修行还勤快,无怪乎毫无胜算。”

“行山冬的这个儿子是叫尼禄吧?”王之策问,“到底是年长些,才多占了便宜。你我不也是如此?”

商行舟的眉目间尽是冷意,但也没有反驳。

“行山冬在寒山要吃了这孩子的时候,我看他便觉得不对,想不到竟然真是你们用来对付小天海的棋子。”王之策看着南客拔剑,“今夜这局,也是为了解决他?”

“本来用的是长生宗养的那只小怪物,有八成把握。”商行舟平静道,“王破说的不错,唐家老二真是不如。”

陈长生这个蠢徒不清楚背后的这些弯弯绕绕,难道他还不清楚?从朱砂丹出现时,他就知道背后是陈长生。很多人都知道他想杀了陈长生,而与唐棠敌对的唐家二爷更是巴不得他去死。他获得了商行舟的支持,与陈长生天然对立,沿途布局本是正常。可千不该万不该,唐家老二不该为魔族行方便。

即便是杀天海杀魔君这样的事,他与雪老城也只是相互保持了不打扰的默契。在结束后,他将汗青送去了雪雪原,想要乘此良机在魔族中钉下一枚钉子。却不想行山冬的儿子行事如此疯癫干脆,直接将汗青诱杀,今晚还借着唐家的力,想要先杀魔君,再擒陈长生!

在那逆徒离死亡最近的半尺,商行舟看清了他道心的变化。阴影像涨潮时的海浪般疯涨,他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十九年前在溪边的、九年前在山林里的、五年前在庙前的、三年前在神道上和……今夜的寒山山顶。

——你已愧对他十九年,如今还要与魔君合力杀他吗?

想不到在这件事上,是陈长生猜对了。

王之策沉默片刻道:“这是个好孩子。”

商行舟:“我亦改变主意。”

王之策看他,眼神难掩惊讶。相识千年之久,他自然清楚对方道心所在,也清楚他固执至极的性格。商行舟流露出些不耐烦:“秋山家为了秋山君连家族都敢不要了,今夜又是如此形势,不杀他比杀了值些。有何不对?”

王之策道:“你有没有听过民间流传的一个说法,西宁一庙治天下。”

“你不是在伽蓝寺修画吗?还能关注到这种小事?”

“偶尔也是会出来的,就像今夜。”

在陈长生继任教宗之后,这个事实就摆在了所有人面前。当年的西宁小庙里,商行舟的两个学生一个成为大周的皇帝,另一个成为国教的教宗。这事史无前例——在它真正发生前,从来都没有人想过,一个人能同时教出教宗和皇帝。

从那之后,这句话便疯狂地流传起来。西宁一庙治天下,他们师徒三人一道,就能治理整个天下。

一道绿色的流光从天际闪过。南客强行觉醒了自己的神魂,带着陈长生突破封锁,在天际消失。

商行舟道:“我去看看。”

他好像才想起小黑龙,对她道:“你去一趟白帝城,找牧夫人。”

吱吱逃似的从这里离开。她一边在天上飞行,一边暗暗地磨牙。她控制着冰霜在自己的身体上凝结又掉落,簌簌没入广袤的大地,就好像从身上掸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南客的速度还是更快一些。在商行舟落地之前,她已经带着陈长生,在山崖上撞出了一个深坑。商行舟伸手拎住两人的领子,带着他们落到了山道下的树林旁。

他冷漠地看着这位已经傻了的魔族小公主,觉得还是将她杀了比较好。既不必费心去治,也不用担心她恢复记忆后又回到魔族。如果她的孔雀翎用在战场上,加上越鸟恐怖的速度,谁能拦得住她?

南客在他的手下不住地挣扎,如同一只快要被掐死的小雀。商行舟沉默片刻,还是松开了她。果不其然,南客一脱离控制就闪到了不远处的树干后,警惕地看着他和他手里的陈长生。

商行舟将她放下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他把陈长生放平,抬指搭上了后者的脉搏。

……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内息紊乱加之腑脏轻伤,只要在床上躺几天、喝些药就能好。有入世在,这个进程还会快上不少。

确认完陈长生的伤势之后,商行舟取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给陈长生。他这才站起身,观察起了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一座马场的边缘。根据气味判断,应该是专门给龙骧马养霜草的地方。商行舟回忆着北境的舆图。想起这里究竟是哪里之后,饶是道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也满心怀疑地挑了挑眉。

一道脚步声从草场内传来。一位年轻的军官打了个哈欠,边揉眼睛边往这边走。商行舟看见了他,却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只是收敛了自己的气息,想知道对方何时才能发现自己。

这个马场在寒山东南方向,离那里不远,终年连人都看不见几个,更不用提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就是前线最安全的地方。

来人身形高挑,轮廓不错,近了却只能看到满脸的大胡子,顿时断绝了所有浪漫的幻想。他举止散漫,看上去就像一个失意军官半夜被吵醒,随便出来看看。

他动作一顿,目光如利剑般刺向商行舟站着的位置,右手握紧了剑。

能够察觉他的气息,看来对方这三年修为又有突破,倒是比陈长生勤快许多。商行舟随意问道:“你与他离得这么近,这三年真的没见过面?”

万岁,或者说秋山君恭敬地行礼:“不知是道尊前来,晚辈失礼。”

商行舟也没有再问,算是主动地带过了话题。他侧身让开,手里多了一面青铜底的镜子:“他的伤我已经看过,你每日再稍作调理就好。等他醒了,你把这面镜子给他。”

秋山君接过镜子,再抬头时,商行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好。秋山君松了口气,把陈长生背到了背上。南客这时才敢上前来,牵住了陈长生的衣摆。秋山君看了她好几眼,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他这才确定这位魔族公主是真的傻了。自从雪老城发生叛乱,这个世界已经很久都没有她的踪迹,怎么现在凑到长生身边了?

但他背着陈长生,后者微弱但平稳的呼吸打在他的衣领上,让他一点也不想分心去想南客的事情。反正道尊也没动手,那就干脆等到长生醒了之后再处理。

他把陈长生和南客带回了马场里。长生当然是带到他的房间,南客……

秋山君绕到屏风后面。这位曾经在草原上几度将他们逼入绝境的魔族公主抱着腿,缩成一小团,神色呆滞,不知在想什么。刚才秋山君要给陈长生擦身,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南客自己挪到了屏风后面。她现在这样应该是强行二次觉醒神魂导致,觉醒的原因应该是要带着长生逃命。

想到这里,秋山君蹲下身,尽量温和地问她:“饿不饿?”

南客小心翼翼地从衣袖里抬起头,她眨眨眼睛,说:“要吃肉。”

看来还有生存本能,秋山君心下稍定。他点点头,起身到外面让人给她准备食物。她是越鸟,应该有和师妹一样的忌口。秋山君忖度着叮嘱了两句,又回到了卧房内。

一眼看去,他的心跳都被吓漏了一拍。

南客面无表情地趴在床边,看着躺在那里的陈长生。

这副场景真的很像某些秋山君在周园里的噩梦。他走过去,试了试陈长生的脉搏,问南客:“怎么在这里?”

南客指指陈长生,又指指自己,吐出两个字:“治病。”

她在等陈长生醒过来。秋山君又试探着问:“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南客很努力地听完他说的话,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然后又重复道:“治病。”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秋山君放弃了继续和她沟通,看了看床头的更漏。药还没煎好,一时也没什么事情做,他将目光放回陈长生的脸上,目光变得柔软了许多。

阪崖这个偏僻的小马场热闹了几天。别说魔族,这里一年连人都见不到几个,主事万岁一口气捡了两个回来,可不就成了大事。

有胆大的好事者问到了万岁面前:“主事,那是什么人啊?”

万岁拿了把剪子出来,正照着铜镜比划。他闻言,随意道:“应该是药商。”

陈长生和南客落地的位置不远就有一条极险峻的官道,不过由于山上有滚石,又实在崎岖难行,前几年便弃置不用了。药商是这三年才兴起的行当,他们买了药材后冒险运到边关倒卖。为了躲避盘查,常会走些无人知晓的小道。他这么说,实在合情合理。

胆大的士兵嘿嘿一笑:“真是药商吗?”

万岁抬眼看他时,眼里看不出警惕:“身上有十七种药味,除了药商,还有谁会用到那么多药?”

他手里的剪子合拢,一下腰斩了不少胡须。他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把大胡子理成了浅浅的胡茬。对面的士兵已看呆了:“妈的,我要是有你这脸,还愁找不到媳妇?”

万岁也有些戚戚然,留胡子的造型很有欺骗性,但长生看到恐怕会洁癖发作,还是趁他醒之前就处理掉。

士兵越想越不得劲,又问:“不对啊老万,你怎么突然剪胡子?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万岁照了照,确认没有漏网之鱼,掀起眼皮看他:“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把那个小药商拣回来之后事事亲为,看得比眼珠子还紧。”士兵绘声绘色道,“老丁他们说你是看上人家了,打算带回家做媳妇呢!”

万岁一噎,怒道:“这哪跟哪?!我有未婚妻!”

他起身抬脚就要踹。那士兵倒也滑溜,就地一滚,起身拍拍灰便跑了,脚下比嘴皮子还要利索。万岁站定,没好气地摇摇头,目光又忍不住落到了自己的房间窗外。

……他表现得真有这么明显?

倒也说得不错,可是情难自己,怎样都会流露出来。民间俗语说“小别胜新婚”,他们已经阔别三年有余,让他怎么按捺得住自己的心意?

一转眼三天过去,秋山君已习惯了每日晨起后为陈长生擦脸。被沾湿的毛巾路过对方微微皱起的眉间,秋山君稍顿,轻轻按了按,想要让它舒展开。

不料按了之后,陈长生的眼睫竟颤了颤,然后虚弱地睁开。

秋山君的面容撞进他的视线,竟与当年在周园初见时无甚差别。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容光愈盛,越发让人移不开眼。陈长生眨了眨眼睛,心想这是在做梦吗?可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副样子的秋山?明明没有见过,怎么能想象出来?

他秋山师兄问:“醒了?”

湿毛巾又落到了他的脸上,陈长生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让他擦拭。他又听见秋山君道:“让我好等。”

眼睛很快就能睁开,说话的能力却没这么快恢复。不过,目光也能表达出许多东西。他潭水似的眼睛里漾着温暖的笑意,表达的意思很直白浅易。起码秋山君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他们来往的信件中,陈长生已经写了许多遍。

今日远远地看见了离山弟子,十分想你。

昨日太累,没来得及提笔。这宅子里的亭子有些像京郊的那座,十分想你。

秋山君应道:“我也……很想你。”

他试探着俯下身。陈长生只是看他,连眼睛都没眨。于是秋山君又低了些。

片刻之后,他才重新起身。

……

陈长生在床上休养了好几天,除了秋山君和南客之外,没见过任何人。好在这几天过完,他总算能从床上起来了。

趁着房间里没人,他光明正大地转悠了起来。桌上放着两三个卷轴,陈长生好奇地取了一个展开,果然是秋山君的画。画卷长有六七尺,画的是阪崖的夏日景象,落款则是“阪崖一大将”并一个简单的小印。

陈长生细细看了许久才放下,又把视线转移到了桌上一叠厚厚的纸上。他还在犹豫,一小阵寒风就从窗外蹿进,掀开了没被镇纸压住的地方。陈长生低头看风为他翻开的部分,发现是一些看不太懂的设计图。图纸里有的是影壁有的是小窗,还有园林造景和游廊,十分零碎,却又数据详尽。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半碗没吃完的酸奶上。陈长生这几天一直在喝药,三餐也极尽清淡。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三年半陈长生和吱吱吃了不少美食,舌头被养刁许多,此时已经快要忍无可忍了。

尽管如此,陈长生第一时间想到的也不是偷喝,而是仔细观察一下他师兄的厨艺有没有进步。他舀了一小勺凑近了看,并没有观察出什么区别,唯一的感想是闻起来似乎确实很好吃。这和陈长生预料的一致,毕竟他对做甜品一窍不通。他正要放下勺子开始偷吃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身戎装的秋山君从外面走进来,自然而然地看向了桌前拿着勺子的陈长生。

这副样子,有些像准备偷吃。

陈长生眨眨眼,他没想到他会突然进来。但小小马场主事的动作岂能干扰教宗的决定,他心安理得地将勺子放回碗中,舀了一大勺上来,当着秋山君的面落实了偷吃行动。

秋山君关好门,把带着寒意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架子上,不仅不阻止,还去把窗户也关上了。做完这一切后,秋山君坐到他旁边:“你早说想吃,我就少放些糖了。”

陈长生摇摇头,故作严肃道:“现在这样就很好。”

秋山君忍笑问:“能入教宗陛下青眼?”

“嗯……”陈长生认真地思考了片刻,郑重道,“我想请阁下出山。”

秋山君:“嗯?”

“阁下有真才实学,在这荒僻之地实在浪费。我想请阁下出山……去离宫里,负责教宗的饮食起居。”他开始还算正常,说到后面已经满眼促狭。

秋山君反问:“听上去倒是不错,这位置俸禄如何?”

陈长生思索后抛出筹码:“与圣堂大主教相同?要是不够,可以再加。”

“那自然是不够的。”

“还要什么?你想直接入主宣文殿?”

“不够。”

“那……你还想要什么?”

秋山君往前倾了倾,一副要说悄悄话的样子。陈长生便也配合地挪了挪,甚至能看清楚对方眼瞳中自己的倒影。这时,他向陈长生敞开了怀抱。

倒也不需要再说什么。几乎是本能地,陈长生放下手里的东西,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卡进了秋山君怀里。与此同时,秋山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还想要这个,陛下能否应允?”

陈长生犹豫:“这个……不是早就是你的了吗?”

两人抱了一会才分开。秋山君想起了一件正事。他将昊天镜取出:“道尊让我将它转交给你。”

陈长生仔细地看了看,将这件宝物相关的信息从记忆中找了出来。昊天镜与锁在吱吱身上的锁链一样,都是国教的宝藏。他虽然继承了教宗的位置,承载了所有信徒的信仰,但他终究不在离宫,或者说暂时还没有回到离宫。所以国教真正的底蕴,仍然掌握在商行舟的手中。

他接过这面古朴的镜子,刚碰到青铜冰凉的表面,就有一缕神识不受控制地脱离了识海,被吸入了底座之中。

下一瞬,这个原本映着陈长生面容的镜子蒙了层雾。雾色模糊了镜子里的一切,又被另一只手拂去。他师父在镜中问:“终于能动弹了?”

陈长生点点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确定:“您将这个镜子给我,是我想的意思吗?”

“……”商行舟顿了一会,“很多年前,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国教学院中读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陛下。”

陈长生想,十四岁时他就已经是国教学院的院长了,也在百草园中遇到了圣后娘娘。他静静地等待着师父的下文。

“后来,我、你师叔还有唐家老三一起去了洛阳城。再过不久,洛阳城就被魔族围困了。从那之后,我便发誓总有一天要北上攻破雪老城。此后我所做一切事,都在朝着这个目标前行。”商行舟的目光变得很悠远,仿佛隔着镜子看到了什么,“这其中曾经包括了你的一生。你的诞生是一场针对天海的阴谋,你的死亡也本该被最大程度地利用。但,他说得对。”

“我和你一般大时,并不如你。”商行舟说,“将事情交给你们来做,会更好。”

陈长生想到了前不久的寒山,老魔君在临死之前也对小魔君说了差不多的话。

商行舟继续道:“等剩下几件事处理完之后,我会回洛阳隐居。这面镜子用来联络,碎了之前,不要将我的态度暴露人前。之后……你与你师兄行事千万谨慎,莫坏我等千年大计。”

陈长生很认真地说:“等时机成熟,我们就会北上。”

“以后的事情,现在跟我说也没用。”商行舟最后叮嘱,“你们离开阪崖之后,注意大西洲与妖族的动作,警醒些。”

他说完这句话,雾气又涌上了镜面。陈长生用手擦了擦,已经没有人在镜子那边了。

……

陈长生能下地后,活动范围就从秋山君的书房扩大到了整个阪崖。他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卧床和还没完全恢复的伤病,外化为不太利索的腿脚。秋山君给他削了根竹杖,方便他上山下山时保持平衡。

努力复健的小药商成为了马场中新的谈资。士兵们会用打趣的语气向他搭话。他们没有恶意,陈长生便也停下脚步,应上一两句。

“小瘸子,能下地啦?”有人问。

陈长生看着他将霜草投进槽枥,答道:“对,我的伤快要好了。”

对方打量着他手里的竹杖,露出个贼兮兮的笑容,压低声音问:“小瘸子,问你个事儿。”

“你说。”

“你以前认识万岁那家伙吗?他怎么那么照顾你?平时对我们都是摆着张臭脸,你来了之后胡子也剪了,话也少了。”那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瞪大眼,“噢!我知道了!你不会是万岁那家伙媳妇的兄弟吧!”

陈长生一时无言。他从未想过自己在短短的一句话内能够如此心绪起伏。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了一阵马蹄声。陈长生回身,发现一匹原本在半山腰踱步的龙骧马朝山下冲了过来,应该是闻到了霜草的味道。

陈长生就站在它下山的必经之路上。龙骧马身为大周玄甲重骑的座驾,冲杀速度极快,转眼间就来到了陈长生身前十几丈远的地方。

秋山君刚从别的地方过来,还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了这么危险的情形。与陈长生搭话的士兵也慌了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该做什么。陈长生竟然也没躲,有些好奇地看着朝着自己冲过来的龙骧马。

他并不害怕。因为血液里含有大量的圣光,他在动物中其实很受欢迎。这一点早就在周园的草原里验证,现在自然也不例外。龙骧马渐渐放缓了脚步,等到陈长生面前时已经变得完全无害。它朝着陈长生低下头,让这个它很想亲近的人抚摸它的鬃毛。

陈长生帮它把疾奔间乱作一团的鬃毛理顺,朝旁边让了几步。秋山君走过来,对那士兵道:“去东边再割两筐回来。”

后者满身冷汗地提上竹筐,朝东山去了。

秋山君在陈长生身边站定,忽然道:“新的委任状已经下来了,这里的主事要换人了。”

陈长生问:“我们要准备走了?”

“嗯。”秋山君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两天之后就要从马场走了。先去汶水?”

陈长生点点头:“先把唐棠接出来。后面再看他的安排。”

秋山君又道:“今晚他们要为我饯行,专门运了飞龙肉来打算烤肉,你要来吗?”

飞龙肉并不取材于真正的飞龙,而是另一种在寒山中生活的妖兽,口感鲜嫩,是佐酒的美味。但因为这个名字,吱吱一直意见很大,有时还专门去破坏猎人们抓捕妖兽的陷阱。陈长生看见了,只好给陷阱主人留下点东西,算作补偿。

吱吱是玄霜巨龙,秋山君是真龙转世。陈长生好奇:“你不忌口吗?”

秋山君无奈:“他们不知道。再说了,飞龙和龙族没有亲缘关系,有时离山师兄弟吃烤肉,也会吃这种。我并不介意。”

陈长生想起了南客:“南客是不是也不吃禽类?”

“这我不知道。”秋山君摇摇头,“但师妹是不吃的。”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到了这座小山的山顶。远处,云雾笼罩着群山,霜刀一般的风呼啸刮过,将树上的新雪擦下。

天色渐暗,星辰回到天穹之中。

陈长生试着烤肉,可惜他的手艺实在不好,外面看着已经焦了,里面的肉却还是生的。南客倒是吃得很开心,都顾不上看他和说治病的事。陈长生咬了一口,彻底放弃了自己烤肉,把这串失败品投进火堆当木柴用。

他抱了一小坛酒,朝着北边的山崖去。

竹杖敲到小路尽头时,他果然在崖边看到了秋山君。对方身边搁着几坛酒,陈长生闻了闻,是和青梅酒截然不同的辛辣。他将竹杖放在一边,抱着小坛子坐到秋山君身边。

在这个地方,抬头能望见天空中一处微亮的光团,低头能看到连绵不尽的远山。星光照耀着一切,包括在山下喝酒划拳的士兵们,也包括在雪原上战斗的魔族。在这样的情景下,他们很难不产生一些深邃到荒诞的想法。

天地悠悠,星空万年。凡人俯仰一世,都未必能窥见真实的影子。所以一定要更加珍惜时间,一刻也不能轻易放过。

念及此,陈长生掀开瓦盖,先打量一下就要被自己喝掉的酒。秋山君放下空了的酒坛:“你要喝吗?”

陈长生“嗯”了一声:“机会难得。”

秋山君深谋远虑:“你等一等,我去取些别的酒来。这酒太烈了。”

陈长生不答应:“我喝慢些就是了。”

他看向秋山君:“就算喝醉了……不还有你带我回去吗?”

说完这句话,他就仰头饮酒。边塞的酒和风雪一样烈,陈长生咽下酒液时错觉自己在咽一团火。那火很快在身体里散开,让他整个人都暖和起来。教宗陛下觉得有些奇怪,难道过去三年多,他的酒量还自己进步了吗?

陈长生愉快地接受了这个设想,往旁边挪了挪,靠在秋山君身上。他暂时没有睡着的打算,更想和身边人多说几句话。陈长生闭上眼,颊侧织物的触感更加明显:“天上那团有些亮的,是魔族的月亮吗?”

他在雪老城前见过那轮明月。不过当时它的位置和现在的不大相同,也许是因为他的位置也发生了改变。

秋山君表示了肯定,对他说起从前读过的一本关于月亮的书来。陈长生静静听着,偶尔提及自己看过的书。

月亮也只能占据他们对话的片段。他们脚下是山河,头顶是星空,眼睛则将这一切都收入心中,能说的数也数不尽。但此刻还有酒在手中,爱人在身边,或许可以让目光从看向整个世界,变成看向某一个具体的人。

……

在看书时,陈长生了解到喝酒这件事有很多门道。不过他酒量确实不好,这几年也没怎么锻炼,故而也没有积累什么实践的经验。但再少,毕竟也不是没有,他知道了酒有优劣之分,也知道好酒喝醉之后也不会头疼。他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没有什么不适感,甚至还想起了一件被自己遗忘的事。

秋山君不在。陈长生将房门关上,嘱咐南客不要让秋山君以外的人进来。然后,他抚上了手腕上的黑色石珠。刚接触到这串石珠的瞬间,他就消失在了原地。

陈长生站到了周陵门口。那位大夫和军官还在周陵前,他们的面前是数也数不清楚的妖兽群,没有受伤,但脸色实在苍白。

他进来之后,草原上就安静了下来。陈长生环视一圈,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任何的血迹之类的东西,挥了挥手:“散了吧。”

和寒山那晚一样,教宗大人只是挥挥手,陈酬和安华眼前的兽潮就调转了方向。它们就像退却的潮水,没入了一人高的野草中。整片草原重新恢复了宁静,他们几乎要怀疑自己记忆中看到的倒山獠、土狲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两人对陈长生郑重地行礼。后者依然不太习惯:“……起来吧。”

陈长生带着歉意说:“还没有请教你们的名字。”

安华与陈酬拘谨地自我介绍。陈长生先看向陈酬,目光中带着恍然:“原来你就是陈酬。”

被点到名字的人一时陷入茫然:教宗陛下怎么会知道他这种无名小卒的名字?这三年他不是始终不问世事,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修行吗?难道陛下知道他和万岁在七里奚积累的军功?可是那些不都被压下来了吗?

“……万岁经常在信中提到你。他告诉我,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军人。”陈长生解释道。他记得秋山君在陈酬眼中是个背景深厚的天才,这么说应该不会出错。他又转向安华:“桉琳大主教是你什么人?”

安华恭敬地回答:“回陛下,大主教是我的姑母。”

她的目光中满是敬仰。经过寒山一夜和朱砂丹,她已经成为了教宗忠实的信徒。此时对方点出她的身份,她更觉得教宗陛下的智慧广阔如海。

“我还要麻烦你们帮我做一件事。”陈长生取出一封信,“帮我将这封信送去松山军府,给那天晚上的事情收尾。宁十卫死了,松山军府需要新的神将。”

他的目光移到仍在努力思考的陈酬身上:“陈将军,你愿意接任吗?”

陈酬这才抽出思绪。听到陈长生的问题,他的第一反应是喜悦,然后就变作迟疑。成为松山军府的神将?他怎么敢想这样的事?

看见陈酬脸上的苦涩与失意,陈长生想起了唐三十六。好在即使唐三十六不在这,也还有人能够暂时替代他发挥作用。

安华走近陈酬说了几句,后者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对他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万岁之类的士兵,而是教宗陛下。对方站在整个国教的顶端,神将也只是他视野之中的一个位置。也就是说,他真的能够成为神将!

“这里是阪崖,要走十几里才能看见行道,辛苦你们了。”陈长生说着,就带他们离开了周园。重新站到正常的土地上,眼前再也不是草原或者凶猛的妖兽,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安华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让我们暂避的地方难道就是……?”

陈长生肯定了她的猜测:“是的,那就是周园。”

喜悦、敬仰和激动淹没了安华的心脏。她身体一晃,最终还是站稳了,心里仍然觉得十分荣幸——原来传闻是真的,周园真的已经成为了陛下的小世界!能够拥有如此广阔的小世界,陛下的力量究竟恢弘到了怎样的地步?

陈酬则想到了别的事——既然这里就是阪崖,那万岁岂不是就在这个地方?那个家伙到底和教宗陛下有什么关系?他的名字真的是万岁吗?

教宗陛下少年时才下山,之后天下闻名。陈酬是前朝生人,自然听过他的名讳。此时他忽然产生了一个荒唐的猜测:万岁此名,是不是比照“长生”二字而取?

身后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寒风与雪呼啸而入,立刻被人挡住大半,再被木门彻底堵住。军靴踩上地板,陈酬回身看去,一张熟悉却又不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眼中。

说熟悉,是因为他认出这是万岁;说不熟悉,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万岁。对方目光中令人觉得遥不可及的宁静终于扩散到了全身,他站在那里,就是高峰上挺拔的青松。无论风雪还是烈日,都没法让他移动分毫。就像无数次的战斗中那样,只要他在,你就能放心将一切都交给他。

对于陈酬来说,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比如万岁,再比如教宗陛下以及其它人族的强者。但正是此,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够支撑教宗的人实在稀少。到目前为止,所有人都只知道一位。

秋山君拍掉身上的雪。看到熟人,他的手下意识一顿,招呼道:“好久不见。”

陈酬的内心汹涌澎湃,嘴里发苦:“好久不见。”

既然他未过门的妻子是教宗陛下,那那位泰山不就是道尊大人……?陈酬想起自己和万岁一起骂他岳父的经历,眼前发黑。

秋山君已经想明白了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倒也没想到别的事,只是替陈酬感到欣慰。对方未来的路途已经一片坦荡,想必很快就能建功立业。

安华与陈酬向陈长生辞行。南客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背上已经背好了小布包。陈长生对她点点头,然后看秋山君:“我们也走吧。”

秋山君握住他的手:“走吧。”

他们离开了这个空空荡荡的屋子,走进南方连绵的山峰与树林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