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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14|因果

中山王终于住回了自己从前在京都的王府。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之后,他心里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滋味。王府里的厨子做好了他爱吃的炸酱面,中山王嗅着那股香气,往桌边走。

这位王爷在京都也算是个名人。当年天海圣后执政时,他为了保命装疯,每天都往嘴里塞驴粪,成为了很多人茶余的谈资。

有这样的心性和意志,他在陈氏王爷之中,能力当然排在上游,与相王仿佛。虽然他们都没能登上皇位,但天下终究是回到了陈家人手中。

天海朝既破,许多旧人也没有被留下的必要。这些日子,王爷们角力般地将党羽推入朝野,中山王今天也是觉得快要告一段落,才想起回王府好好休息一下。

“三天了,”他边吃面边说话,声音含混不清,“国教学院怎么样?”

侯在一旁的幕僚回答:“回禀王爷,禁军还围在学院外面。”

新君践祚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这个。很多人觉得帝王无情,陈长生站到天海那边,陛下恐怕是打算将他一并清算,一同变为午门外的鲜血和尸体。中山王不这么想,他站得更高,看见的东西更多。他对幕僚的答案很不满意,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他的长相,准备将这在王府中蹭吃蹭喝的米虫赶出去。

幕僚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道:“不过今日,林公公带着圣旨去了。”

在林公公看来,这位陈院长实在是太不成熟。圣上的苦心他是必然没有理解的,也许还在心中埋怨?圣后从前也未与他有任何母子情分,如今他却为难起了自己的师父和师兄,还不够大逆不道?

今天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砸门、杀人的准备。总归京都已经有许多门被砸破,也并不差国教学院的这一扇。

但院门在他面前打开了。

林公公进入池塘后面的小楼时,陈长生正在看画。即便看见他进来,陈长生也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他端正地坐在桌案前,显得十分沉静。

“你应该知道我是来传什么旨意的。”林公公从袖中取出明黄色的圣旨,“我来带走天海的尸体。她是陛下的母亲,先帝的元配,将按律举行国葬……虽然我并不觉得,那个妖妇配得上这种待遇。”

陈长生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但很平静:“我已经把她埋了。”

林公公的目光从画纸上掠过:“这画的是周园?”

他不等陈长生说话,就继续道:“周园中的墓既然能被打开,那么她的墓自然也可以被打开。我们不会做多余的事,你可以相信我们。”

陈长生终于将目光从画卷上移开,看向了面前这位苍老的太监。他的眼睛就像一对上好的银镜,将每个走入他视野的人都映照出来,纤毫毕现:“我不信任你。”

林公公眯起眼睛:“如果你曾经听过我的名字,就应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陈长生点点头,确认道:“是的,我曾经读过你的故事。但故事只是故事,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

“你先前在门外,用我们的家人来威胁我开门。”

“你们说如今的朝廷已经是不同的朝廷,要推翻她留下的东西。可是周通那样的人为什么还活着?”陈长生问,“他那样的人都还活着,我实在看不出你们究竟做出了怎样的改变。”

……

林公公最终离开了国教学院。除了满身的伤,他什么也没能带走。陈长生站在小楼上,找到了自己先前凿出的剑痕,然后重新站回了剑阵的中心,还拿出了苏离留给他的第二封信。

但……没有骑兵闯入国教学院,没有剑河现世,也没有流血与惨叫。教宗走进了小楼,走到了他的身边。

“这是秋山君画的画?”教宗驻足细看,“颇有画圣当年遗风。”

陈长生的目光柔和了许多:“他是全才。”

教宗将这些细节都收入眼中,顺着周园说起了陈长生不知道的事情:“当年你与秋山在周园相遇,多是巧合。他夺下钥匙之后,身受重伤,本不打算再入周园。”

“只是恰巧……在他决定闭关养伤之前,你在天书陵中引来满天星光的事传到了南方。听过这件事后,他想见你,才答应离山去周园。”教宗等他消化完,继续道,“现在你应该知道他究竟为你做了多少事情,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做这些安排的。”

陈长生用目光描摹着画上的大鹏鸟,和落在留白处的印章。画是秋山君的画,印则是秋山家主留下。这是他们的表态。除了秋山家,这幅画确实还有别的意思,秋山君在告诉他,他是他师父的道心阴影。

周园毁灭时,金翅大鹏变成的山鸡被秋山君带走喂养,后来成了离山上的小霸王。对它,他们都能心平气和地对待,更不用说当年决定用他将天海请下神坛的计道人。师父不敢来见他,因为陈长生之于他与对圣后娘娘的意义不同。如果他亲自对陈长生动手,或刻意引导他的死亡,都会让他道心上的阴影越来越大。

陈长生修行的是顺心意。他是余人养大的,自然在道途上追随着师兄的脚步,而一心培养师兄的师父自然也只会教师兄顺心意。他将陈长生当陷阱对待,从他还是婴儿时到三天前,他真的能说服自己没做错?

陈长生想了三天三夜,结论是不能。

秋山家主的印用意也很简单。秋山家会支持秋山君做出的决定。如果陈长生决定接受来自天南的帮助,离山剑宗、秋山家等等都会成为他的臂膀,帮助他成为下一任教宗。相对应的,在陈长生继任之后,南北道统将会前所未有地亲近。在苏离和南方圣女离开之后,他们已经没有真正的神圣领域强者,这会让他们安心一些。

只是,他们到底怎么打算过师父那一关?

陈长生将疑问埋在心里,对教宗师叔说:“这些天,我考虑了很久很久。在下山之前,我从没想到过这些。”

身为继承人都有那么多责任,真正的教宗又背着怎样的重担?国教千万信徒都将跪伏在他座下,听从他的教导。但他既没有师叔的济世之心,也没有师兄们高瞻远瞩的智慧。在知晓他的命运之后,他拥有的不过是面对死亡的勇气与活下去的渴望。

……这样的他,并不是教宗最合适的人选。相信师叔也清楚这一点。

教宗只是温和地说:“那你再想想,一定要做出最好的选择。我还能多撑几天,应该够你考虑清楚了。”

师叔的身形有些佝偻。陈长生看着,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担忧。

教宗注意到他的目光,脸上的笑纹明显了不少:“无妨。”

“天海替你改命之后,知晓你血液问题的就只剩下魔君了。三日前雪老城内乱封城,他现在恐怕自顾不暇。所以,你完全可以出门走走,换换心情。”

陈长生想了想,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几日他闭门不出,身体都有些上锈,这可不利于健康。他叫上苏墨虞,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街上喜怒各异的脸庞被他收入视野,他却没什么情绪波动。那个夜晚的寒风好像还萦绕在他身周,剥落了他的知觉。

局势真正产生转变的时刻落在薛醒川身死、皇辇图被破之时。

听闻,他死于毒杀。来源是在周通府上喝的药。

那天晚上,天槌神将被自己的老师陈观松截杀,圣后娘娘为他报了仇:她烧死了陈观松。然而她究竟是要死了,没有多余的力气向周通讨债。那只反咬主人的狗则凭借在天书陵之变中立下的功劳,官位只升不降,又是一朝红人。

“……赶紧将这个贱妇赶走!”

突如其来的呵斥打断了陈长生的思绪。他循声望去,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官员满面通红,脸上交杂着恼怒和极其隐晦的尴尬,就要将手中的马鞭抽到那妇人身上。

十几位身着软甲的士兵从街道中冲了出来。他们的眼睛都很亮、很坚定,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为首之人大喝:“保护夫人!”

陈长生转身问苏墨虞:“这是?”

“那妇人是薛醒川神将的夫人。她来到这里,应该是要为薛神将收尸。”苏墨虞认识的人比陈长生多得多,“那些士兵……看着似乎是葱州军府的人。”

陈长生皱了皱眉:“薛神将被曝尸几日了?”

“应该在那天之后,就被拉到城墙外了。这几日其它学院有学生来闹过,据说还有两个被下了周狱。”

“居然已经四天了。”陈长生喃喃自语,立刻走上前。

十几个士兵都被押解在地,官员没想到还有人敢上前,怒道:“你没有眼睛?!听不见我刚才说的话?!为此逆贼收尸,罪同造反!”

他高高扬起马鞭,朝着陈长生甩落。

陈长生看了他一眼。

在过去,他遇到过很多次类似的情形。对手有魔将,有薛河梁红妆,有大光明剑以及魔君的石印……总而言之,在他短暂的生命之中,这道马鞭什么也不算。

弩箭贴着他的视线飞出。那名官员的马鞭被射落在地,左眼爆开一团血雾。若不是他已经从马上坠下,下一箭一定会击中他的耳朵。

陈长生看向在场的另一个官员——他是城门司副将——确认对方应该已经认出了自己。他有些好奇地问:“如果我替薛神将收尸,也会被视作谋逆吗?”

城门司副将笑得勉强:“陈院长……”

薛夫人这时才知晓他的身份,拢在衣裙边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京城里没有人不知道陈长生,却不是每个人都见过他。但薛夫人认识他。这里的认识并不是简单的听闻,而是了解他的品行。

她想:夫君说得不错,小陈院长确实是一位真人。

这个念头浮现时,夫君昔日的面容也无比清晰地出现了。薛夫人看着夫君的尸首,险些落下泪来。

……

薛府设祭那日,陈长生并没有去。

茅秋雨在国教学院中与他说话,言语间有关心也有欣慰:“您现在能够把握分寸,我们都很高兴。”

“不,不是的。”陈长生摇摇头,“你们都误会了。我不去薛府只是因为与薛神将、周通都不太熟悉。”

茅秋雨道:“无论您是如何想的,只要结果如此便好。”

“其实我想过见到周通要问什么。”陈长生知道自己无法在这件事上取得这位大主教的认可,索性换了个话题,“当年我来到京城时,就听说如果周通死了,只有薛醒川会为他收尸。”

他看着小楼外的榕树,像是问茅秋雨,又像是已经知道答案:“现在薛醒川死在他前面。那么,他死的时候,还会有人为他收尸吗?”

一声清亮的鹤唳从远处传来。一眨眼,小白点就变成白鹤,姿态优雅地落在陈长生的窗边。陈长生将信取下,拿了几枚果子出来。

白鹤却不理那些果子,曲了修长的脖颈蹭到陈长生颊侧,还要用翅膀将他拢住。

茅秋雨往旁边避了避。以他的眼力,自然认得出这只白鹤与青藤宴那晚的不是同一只:“这是……秋山家那孩子的白鹤?”

“鹤君……好了好了。”陈长生的发鬓都被它蹭乱了,“我也很想你。你先自己去玩,我晚些再陪你,好吗?”

白鹤依依不舍,但还是拍拍翅膀,轻盈地飞走,到池塘边梳理自己的羽毛去了。

陈长生终于得空:“是的。秋山养的这只,似乎比其它白鹤黏人些。”

茅秋雨看着它一翅膀掀飞了好奇凑近的国教学院学生:“……”

白鹤送来的是秋山君的信,信里说了三件事:一是槐院传来消息,王破从天南离开了;二是南方使团不日将抵达京城;三是……他也离开了家里,但他要去的是北境,他们也许很久都没法见面。

信中还说,京城之困不日便会解开,陈长生就能离开京城了,之后一切小心。

陈长生有些失落。

不过,终究还是有让他高兴的事情。比如王破应该已经抵达了京城。

他知道王破要来做什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王破要来做什么。

苏离重伤南归,王破认为他那时不该死,拼着自损寿元,也要挡下肖张与梁王孙。他那时的想法便与陈长生不谋而合,现在也是一样。

他们要杀了周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

妖族使团抵达了京都,但落落没有来。牧夫人就像完全忘记了国教学院的存在,不仅没有访问,没有将陈长生请入她在离宫中的住所,甚至没有在任何谈话中提及这个女儿曾经停留过的地方。

不过,南方使团很快也到了。秋山家主进宫。离山剑宗的年轻弟子们则在安顿下来后,大张旗鼓地来到了国教学院。

就实际意义而言,这次的南北合流仪式只是个过场,并不需要太多人到场。大多数宗门都只派了一位代表,离山剑宗格格不入:他们派出了苟寒食、关飞白和梁半湖三人带队,意图再明显不过。

有好事者说,上一次这些人同时出现还是来京城向徐家求亲,莫非现在又……

奈何桥一战后,秋山君与陈长生之间的从往甚密就已经暴露在整个大陆的视野之中。后来煮石大会,陈长生病重回京,秋山君居然也跟着他一道离开。两人一路上都乘着同一辆马车,直接坐实了传闻。以至南北合流时,他们二人的关系甚至起到了推动作用。

京都现在的风向再明显不过——朝廷与国教对陈长生的意见并不统一。前者想换个人做教宗,后者却干脆地将宣文殿大主教逐出国教。此举直接排除了一个选项,却使妖族的态度暧昧了起来。尽管教宗陛下已经做出了决定,一切依然透露着极大的不安。

教宗活不了太久。在他回归星海之后,如果陈长生没有保命的手段,可能就会成为国教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教宗了。

到那时,自有人会如薛醒川一般,用生命抹去错误的选择。

陈长生:“南北合流在即,事情敏感,你们实在不该来。”

苟寒食、关飞白和梁半湖走进了国教学院,神态各异地打量着学院内部的景致。

关飞白道:“若不是为了表这个态,我一个人来京都就可以了。咦?唐三十六那家伙呢?”

陈长生前几日收到了他寄来的信,知道他已经回了汶水老家:“他……之前被家里带走了。”

梁半湖也看了一圈:“折袖也不在?”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陈长生摇摇头,“可能还在京都,也可能去北境了。”

苟寒食神色一动,感慨道:“你辛苦了。”

“还好,只是不太习惯。”陈长生道。

这里的不习惯有两层意思。一是身边没有了熟悉的朋友,很不习惯;二是……他正在学着如何去做一位合格的教宗。对于这种不擅长的事情,他实在不太习惯。

苟寒食:“其实我们今日来,是还想向你确定另一件事。”

“但说无妨。”

“大师兄随你回京之后,后来去哪了,你知道吗?”

陈长生没想到他们问的是这个:“我只知道大致的位置……他没回离山?那你们为什么过来?”

苟寒食闻言放松下来:“那就好。天书陵那天,他便不知去向了,我们都很着急。至于来京都——”

他理所当然地说:“如果师兄在离山,他一定会这么做。就算你要把天下翻过来,师兄也一定会站在你的身边。而离山剑宗,也会永远站在他身边。”

国教学院里的学生们说话时,秋山家主已经坐到了商行舟的下首。

通过陈长生的话,秋山君已经对如今这位年轻的陛下有了基本的了解。对方是陈氏皇族与圣后娘娘的孩子,悟性极佳。道尊真正地将他当作了自己的传人和未来的君主来培养,一直十分疼爱他。

而他真心疼爱自己的师弟。在这件事上,他们的立场是统一的。

在秋山君看来,道尊的问题很好解决。父子、师生,这种完全无法切断的联系是双向的。不仅体现在后者对前者的敬重与依循,也体现在父母之爱子,师者之爱徒。秋山家主会向陈长生提供支持,也正是这个原因。

秋山君先前以为,道尊只是不在乎陈长生的生死;在知道牧酒诗来到京都后,他才确定陈长生已经成为了道尊的道心阴影。他想杀了他,想要除掉这颗让他道心不复通明的果子。

秋山君的最终安排,就落在这个事实上。而现在,一切并无预兆。

商行舟看起来很年轻,发鬓中夹着一缕白发,冷酷严苛的眉眼似乎永远都不会舒展。目光流转间,自然地流露出久居上位的贵气和威严。宫人们都知晓,只有在陛下面前,道尊才会和蔼些。

秋山家主显然和余人没有一点相似。商行舟开口问:“秋山家与离山如此作为,是对朝廷不满吗?”

“道尊言重。”秋山家主笑着摇头,“您想必已经知晓吾儿与陈院长之间的关系。往后都是一家人,不来京城也就算了,来而不见,到底太过疏远。”

商行舟漠然的声音在殿内回响:“这就是你们的态度?”

“是的。”秋山家主收敛了笑意,对上他的视线,“陈院长成为教宗之后,必会与天南关系亲近。有离宫站在他身后,我们也能安心些。”

苏离与南方圣女离开后,天南就没有真正的神圣领域强者了。徐有容为此闭关,但这还不够。秋山家主站了出来,指明事实:从前朝廷与离宫的关系一向亲密,天然亲近。而现在两方泾渭分明,这是天南的机会。

商行舟默然不语。他已经听出,天南很可能形成了统一意见。

“陈院长毕竟是您亲自带大的徒弟。”秋山家主又劝道,“何必像现在这样,伤了和气?以道尊您与陛下的英明,令陈院长于离宫呼应,天南与妖族都鼎力支持。届时……举兵北上,一雪洛阳城昔日之耻,不才是真正的痛快?”

商行舟神色微动,却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没将想说的话说出口。他长眉微挑,又问:“此次天南使团,秋山君不在其中?”

秋山家主笑道:“吾儿自觉心性有缺,去边关历练了。”

商行舟:“身在何处?要是什么偏僻军府,恐怕有些大材小用。”

秋山家主平静反问:“他若有真正的大才,风沙又哪里遮得住明珠的光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