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汉宫秋月
虽然所有典籍上都说国教有两个正统，北在离宫南在圣女峰，但所有信徒心里都很清楚：还是只有一座离宫。
这个坐落在京都的国教圣地高高地倚在山顶，一条长长的石阶从殿门前绵延而下。道路两侧高大的树木是沉静的守卫，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注视着来者。
陈长生微微抬起头，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他看上去平静，心跳兀自慌乱，透露出他真实的心情。
距离他下山已经过了半年。这半年里该做的事也做的大差不差：退婚没成功，但应该快了；要进青藤六院，也算是进了；参加大朝试拿到首榜首名，拿到了；找到王之策的笔记看改命的方法，看到了。
但谁都知道，生活与设想无法统一。就像他在笔记里看到了老师的名字，就像他终于知道了婚书上见证者的名字属于谁。
虽然慌乱，但陈长生早就想到教宗应该会想见他。梅里砂主教不会平白无故地照顾人，青叶世界也不会听从他的心意落雨。那位坐在国教最顶端的老人似乎别有用心，陈长生不喜欢去想别人在想什么，但也没法阻止别人的行动。
去天书陵前，陈长生得到消息，秋山君拿到了周园的钥匙。
周园是曾经的星空下第一强者周独夫的小世界。据说此人将其生前得到的所有宝物都放在了里面。在他销声匿迹后，周园的钥匙就散落在了大陆之中，每十年才会出现一次。这次得手前，人类已经与其暌违几十年了。
周独夫活跃在历史中时，是群星之中最闪耀的星辰。他用两断刀自创两断刀诀，斩过魔君化身的夜色，斩过雄踞于风雪之中的巨龙，还斩过无数圣域强者的武器。所有败于他手的存在都被他夺走了佩剑，放在周园中堆成了一片剑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周独夫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一场围杀之中。他临死前破开空间进入了周园，和两断刀一同消失在了史书之上。于是有人猜测，他的两断刀很可能也在他的陵墓里。
他的陵墓就是周园。
借着观碑，陈长生从坐照圆满破境至通幽上境，刚好落在了进入周园的苛刻限制之中。他从天书陵里离开就是为了去周园——毕竟天书陵年年都能进，周园错过可能就不再来，如何选自不必说。只是他没想到，教宗大人会在这个时候将他叫来离宫。
陈长生终于走到光明正殿前。迈过一道并不算高的门槛后，他看见了把他叫过来的人。
一个穿着白色麻布袍的老人正站在一盆青叶边上，用水瓢仔细地浇湿土壤。在他身后，壁画上的十二贤者慈眉善目，云端的天使张开洁白的羽翼，怒目而视。
陈长生心想，秋雨果然是从天上落下来的。
“你来了，坐吧。”
教宗将木瓢放在殿内的池子里，语气随意，如同长辈招呼自家子侄。
陈长生依言坐下，拘谨地等待着教宗的下一句话。
“你的老师是我的师兄。”教宗说，“虽然他在国教学院读书，我在天道院学习，但我们这一辈里继承了国教正统的也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没有学生。你是你老师的学生，也就是我们这一脉唯一的传人。”
“我先前并不知道你来了京都，还是梅里砂告诉我你的存在。那晚你去桐庐是我的安排，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会出来得那么快。”教宗的神色称得上慈和，甚至还有为师侄露出的赞赏，“我那时才想起，你是我们这一脉的传人，哪里需要什么安排？”
他看着已经张开嘴的陈长生，笑了出来：“不叫师叔吗？”
……
天南落梅山脉，离山剑宗。
“大师兄。”白菜推开门，看向坐在桌前的身影，“小师弟的信来了。”
秋山君的身上虚虚罩着外袍，里面的里衣只系了个带子，隐约能看到裹在胸腹位置的白布。他放下手里的剑谱，从师弟手里接过了信，有些好笑地看着对方：“怎么这副表情？”
“师兄看了信就知道了。”白菜稳定表情无果，干脆愤愤道，“那个陈长生居然是教宗冕下的继承人……此次周园一行，便是他带着周人和小师弟他们从京都出发！”
“他肯定是听说了徐师姐破境，要去见徐师姐。”白菜的眉毛都要拧成结，急切道，“师兄，你的伤势恢复的如何了啊？”
秋山君想了想，说：“恰好能去周园。”
白菜顿时激动：“那你一定要让徐师姐和那陈长生隔得远远的！”
“师妹与谁距离近远，和我、陈长生以及其他人都没有关系。”秋山君懒散道，“这些都取决于她自己的意志，轮不到我们为她考虑。她若愿意见陈长生，那便见；她若不愿意，其实我倒很想见见他。”
“我的伤还未好全。”秋山君看着白菜的表情从羞愧不已到震惊万分，轻轻咳了一下，将话题绕回他的问题，“但去周园应当是足够了。你去告诉师叔祖，我同意带队过去了。”
陈长生下山之后不久的某个夜晚，那时他洗髓还未成功，也许夜夜都在国教学院里烦恼，却意外碰到了魔族奸细暗杀妖族公主。坚持到了薛神将赶来的陈长生并不知道，那个魔族奸细会供出魔族军师在人族中埋下的情报网。
他们因此得到了周园钥匙出现的方位。天海圣后去信南方圣女，请秋山君下离山去与魔族强者争夺钥匙。任务过程十分凶险，但最后依然成功。秋山君不上不下地卡在突破的边缘，决定再去周园随便看看。
正好还能见见新鲜出炉的小陈院长。
汉秋城一下成为了人们崭新的谈资。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徐有容、秋山君和陈长生将要在这里会面，然后一同进入周园。周园里有那么多宝藏，他们是会大打出手还是为徐有容谦让？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陈长生不是想要退婚，真的见过徐有容之后，他还会同意退婚吗？
就这些问题，京都的茶馆里已经翻来覆去讨论了很多遍。陈长生有幸在茶馆听过几段，至今仍然很难用语言来描述自己的感受，或者作出些评价。
他难得放纵自己去思考这些与死亡无关的问题。但直到抵达汉秋城，他也没想明白他们三人会面时究竟会是怎样。马车停住，国教的护卫走到窗边，掀起帘子的一角：“阁下，已经到周园的入口了。”
周园入口在汉秋城外的迷雾之中。虚幻的园林若隐若现。
他下车看了一会之后，周朝的队伍也渐渐整齐了起来。他站在原地稍微等了一会，自己也不知道心里究竟在期待什么。
就在他准备重新回到马车上时，地上的小石子忽然跳了起来。一阵规律的马蹄声响起，然后是骏马的嘶鸣和车轱辘停止的声音。陈长生的心跳鼓噪了起来，耳边也变得无比安静，只能听见车帘被掀开的沙沙声、与之后一切细微的声响。一个容貌英俊，身着离山剑宗校服的人先走了下来，低眉时清潭敛波，抬眼后星海在目。
一眼望去，就知道他是秋山君。
另一架马车也在旁边停下，里面的人从容下车。她背着一把大弓，腰间别着箭筒，穿着南溪斋白色的祭服，没有对秀丽的脸庞做任何遮挡。
秋山君先回头看了一眼天南的车队，确定马车数量，然后才回过头，看向了站在周朝队伍最前方的陈长生。对方先前一直望着他和师妹，直到他看过去才低下视线，好像是想避免直接的眼神接触。
他看着那个不远不近的身影，心想陈长生好像只比师妹大一点？看起来年纪就很小，却和师妹一样天天绷着脸。
要过去打个招呼。
三个人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陈长生站在原地，秋山君和徐有容向他走了过来。他们几乎同时抬起手，行了一个平辈礼。
秋山君先开口：“秋山君。”
徐有容随后也道：“徐有容。”
陈长生不偏不倚地站在中间，有些茫然地回礼，并附上名字和寒暄：“陈长生。久仰。”
“既然两支队伍都已经到了，便进去吧。”秋山君自然地接话，“这边我很熟悉，跟着我就好。”
徐有容和陈长生默默跟上。对方为了拿到钥匙在汉秋城里停留许久，又曾经进入外园，一定轻车熟路。
汉秋城在京都南方，已经洋溢着春日的温暖和明媚。陈长生跟在离山大师兄身后，后面又缀着许多准备进入周园的修行者。一道彩虹从遥远的南方飞来，如瀑布般跌落在园林之上的雾气里，那里似无实体的雾气纷纷破碎，一道门出现在了众人眼前。“月下独酌”朱洛坐在旁边的草庐里，长发披散，满身灭情绝性，看着他们走进那道写着“通幽”的拱门。
夺宝难免见血，每位进入周园的修行者又都是颇具天赋的存在，不能轻易折损。所以每个人身上都配了一根灰线引，点燃后就能从里面离开。朱洛是八方风雨之一，他自己的绝情宗就在汉秋城内，自然要前来坐镇，防备可能出现的意外。
看到所有人的身影都消失在了入口之中，朱洛稍稍放松了些，准备端起桌上的酒杯。
他刚刚伸出手，天边那道彩虹就剧烈颤动了起来。
外面如何兵荒马乱，里面都是不知道的。
走到美仑美奂的园林中后，他们三个人才正式相互道别。陈长生没找到合适的时间把婚书退给徐有容，只能再等等。
折袖在一边等他。两人集合之后就打算离开园林，还没来得及往外走，灰蒙蒙的天空中就飘起了雨丝。陈长生从藏锋中取出唐家管家送给他的金属球，问折袖：“你认识这个东西吗？唐棠家里的老管家送给我的，他说这是把伞。”
折袖皱眉思考了一会，忍不住把陈长生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陈长生被看得有些奇怪：“我怎么了吗？”
折袖摇头：“没有，你比平时还放松些。”
陈长生听了这话之后却是一愣。放松对他来说是种罕见的状态。他从十岁起就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行事一贯谨慎，很少真正放下防备。纵使他现在修为尚可，身上还带着灰线引，也不该如此放松。
他思来想去，发觉原因在秋山君。
对方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气质，像是青山上挺拔的松树。无论怎样的霜雪寒风欺压，他自巍然不动。
陈长生向来习惯依靠自己，其次才是师兄和其它朋友。现在见了秋山君之后却分外安心，不可谓不罕见。
折袖道：“这应该是那把黄纸伞。”
陈长生疑惑：“啊？”
折袖知道他去年才从山上下来，对很多事情的了解甚至不如在雪原摸爬滚打的自己，干脆边走便对陈长生解释起了黄纸伞的来由。
两人走到河边，听见上游传来铮然的剑声。那里显然发生了激烈的战斗。陈长生望去，发现落在下风的居然是自己认识的人——从天书陵到这里的两位南溪斋弟子。
事情的原委很简单，叶小涟和另一位童姓弟子来此取走南溪斋中长辈在周园中发现的秘宝，被清虚观师徒二人看见。后者生出夺宝歹心，趁两人不备时下了手。
确认那位受伤的童师姐并无大碍后，陈长生就必须要处理两方之间的矛盾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折袖拦在了身后。
一道肃杀的剑意自丛林中飞出。剑气震过河面，生生斩断了水流。
离山剑决，山鬼分岩！
清虚观观主躲闪不及，被这剑击中，往后倒飞了十余丈远才停下。
梁笑晓从树荫里走出，看着年轻道人向河对岸跑去，冷笑道：”还想去哪？”
他是梁半湖的兄弟，在神国七律中排行第三。不知为何，他并未与其它离山弟子同行，独自一人持剑来此。
一番交涉之后，宝物被归还给了叶小涟她们。梁笑晓也未再动手，冷眼看着陈长生为清虚观二人点燃灰线引。
两根引香燃尽，并无任何变化。
众人脸色俱是一变。这是怎么回事？！
“三师兄，你……陈院长！”
七间的声音从树林里传了出来。他形色匆匆，显然是一路急赶来的。看见梁笑晓后，他松了口气；在发现陈长生也在之后，他几乎有些雀跃了。
陈长生施针简单为观主止血后，便看向他。七间早就酝酿好了要说的话，立刻开口道：“小陈院长，大师兄请你过去。”
陈长生心下一沉。灰线引无法将修士带走，极有可能是周园与外界的空间联通被人扰乱。七间又说秋山君请他过去。他的猜想几乎被证实了大半。
……谁会有这样的手段，苦心孤诣地制造这样的局面？
陈长生的脑海中几乎是立刻就闪过了一个名字。
魔族军师，黑袍。
为什么魔族会知道周园钥匙的位置？为何当初刺杀落落的魔族奸细会将这个消息招供出来？这是否就是个局？将秋山君、徐有容和他聚在一处，再各个击破？
陈长生的手抚上了短剑的剑柄，熟悉的纹路让他快速冷静下来。
在外人眼中，他几乎是立刻就起了身：“他在何处？”
折袖站在他身后，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不过他并未开口，沉默地关注着在场所有人的表情。
清虚观二人的注意还在伤势上；梁笑晓的表情不复开始时的阴沉；七间的注意力全在他们二人身上；而站在远处的庄换羽也稍稍收敛了自己漠不关心的态度。
年轻道人却看向陈长生，语气似是祈求又像是逼迫：“陈，陈院长，我师父的伤势这般重……你若离开，他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还未待陈长生开口，梁笑晓主动道：“我可以留在此处。”
七间等自家师兄说完，也对清虚观二人道：“徐师姐已经到大师兄那边去了，青矅十三司的学生都与她在一处救治伤员。不妨将你师傅带着，我们一道过去。”
听到这里，庄换羽不再停留，当即转身离去。
七间只瞥一眼他的背影，等着年轻道人将他师傅背稳，主动走到前面带路。
陈长生与折袖自然跟上。倒是梁笑晓在原地站了片刻，待到七间转眼看他时，才提剑缀在了队伍的末端。
他们走了一会，也并未看到庄换羽的身影。陈长生茫然片刻，低声问折袖：“庄换羽不和我们一同去？”
折袖态度冷漠地回答：“不然你以为他为何要提前离开？”
他猜出陈长生接下来要问什么，又道：“你也可以不应秋山君的邀请。现在徐有容和他都在一处，身边肯定还有其它人族修士。少了这么多人阻拦，寻宝的难度肯定会低很多。”
他并不遮掩声音，七间当然能听见。他脚下步伐依旧稳定，手却不自觉地向自己的剑探去，又生生断在空中，不大自然地垂在了身体侧面。
陈长生思考片刻，只说：“在其位，谋其事。”
教宗大人指定他作为周朝带队的修行者，他自然要把事情做好。有些身份，带来的不仅是荣耀与便利，还有沉甸甸的责任。
陈长生又补充：“秋山……师兄此前就来过周园，他也许知道更多。”
他的猜测也可以向秋山君求证，若确有其事，他们还要多加小心。
这些话他都没说，只是低头确认自己握住了剑。再抬头时，眼中又是波澜不惊。
一行人在树林间绕了片刻，走进了一片低缓谷地中的园林。这些景观美则美矣，却只有个样子，生存的必需品还要他们自己寻找。天色微暗，有人抱着木柴往河岸边走，准备生火。
在人群中寻找秋山君和徐有容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有些人生来就无比耀眼，如何也不会被遮掩光芒。陈长生一眼就发现了正在施展圣光术的徐有容，和她身旁其它忙着救治的青矅十三司弟子们。
背着自己的师傅的年轻道人也看见了。他向陈长生等人道谢，立刻往那边走去。
有新伤员来，徐有容当然要回身。陈长生移开目光，看向了河岸。
秋山君似有所感，脚下转了个方向。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倒下大片晖色，明明清风乍起，却未吹出绿浪，只是撩动两人的衣摆，如同水中淡淡的涟漪，顷刻便散了。
本章完
出本存档，修改了错别字、病句和bug，对部分描写、剧情以及结尾时间做出了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