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草道上的天气颇为不讲道理。往往还没走到下一座庙，就能经历春夏秋冬。
便如此刻，明明上一瞬迎面的还是燥热的风，下一瞬竟飘起了雪花。鹅毛似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将草地铺满亮银。秋山君撑着伞，遮住两人头顶的一小方天空。
他们已经走过了九座初祀庙。换而言之，再过百里就能抵达周独夫之墓。若换了旁人，大约会无比激动，但陈长生反应平平，秋山君则不时陷入沉思，眉目之间满是忧虑。
他究竟是在为什么忧心？
陈长生这般想着，便也就直白地问了这个问题。
秋山君决定如实相告。陈长生身为国教的继承人，早晚也会知晓这些事情，他也没有必要隐瞒。他道：“被很多人刻意忽略的是，人族能够保持这么久的安稳，是因为周独夫曾带着两断刀杀上雪原，重伤了魔君。在此之前，还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那时的周独夫，是人族当之无愧的英雄。”
“但在后来，他为了精进自己的两断刀，向人族高手挑战，将无数修士斩于刀下。传闻中的剑池就是他的战利品之一。这样的疯狂，令人族心生忌惮。”
风雪骤然停止。酷烈的太阳再度攀上天空。略带凉意的秋风扫荡，将白草道上的浮雪清了个干干净净。周围再无其它的响动，在这样的寂静之中，秋山君缓缓道：“于是人族和妖族联合起来，杀死了他。”
“但是这座陵墓在周园中……”陈长生瞳孔一缩，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他们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杀死了周独夫？！”
“当年围攻的最后，他破碎虚空离开，应该是回到了周园之中。”秋山君道，“若是看见一副白骨，便是最好的结果。若是能见到两断刀，也不错。若是见到一具完好的尸首，也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命从他的手上活下来。”
除了保护师弟师妹安全、寻找剑池下落之外，这是秋山君此行的第三个任务。
“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尽量将周陵中的消息传递出去。”秋山君道，“告诉某位圣人也好，告知八方风雨也罢。此事关系人族存亡，切不可疏忽。”
“若是情势不对，我会尽力将你送出周园。”秋山君洒脱一笑，“离山的师弟们，麻烦你照拂一二。”
陈长生忽然觉得气闷。
秋山君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但他不喜欢他这样笑，他不喜欢听秋山君交代这种……与遗言没什么两样的话。陈长生能以无比宁静的态度面对死亡，但他不喜欢死亡，甚至极其厌憎，到了连夜晚也厌憎的地步。他每日都会仔细看着朝阳升起，从来都看不腻。生命、时间、太阳，于他而言，就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明明是被别人允诺了一份竭力相护，他却不知为何、不知为何并不高兴。当初折袖收了唐三十六的钱来帮助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是因为他们一路相互扶持，生死与共，如今却又被托付了对方的今后……？还是因为，他根本无法看着秋山君死去，无论是否为了自己？
“……”陈长生良久才道，“秋山师兄……”
他自己看不见，秋山君却将他眼中的不安看得清楚。陈长生潭水似的双眼难得泛着涟漪，任谁看了，都能感受到他格外外放的情绪。无论是面对魔族的诡计，或是面对魔族围攻时，陈长生都没有这么失态过。
对方似是酝酿了很久，才斟酌好了语言：“我知晓，你是对的。”
秋山君距离聚星只有一线。若是真到了危机关头，他能争取到的机会一定比他更多。从理智上，他完全理解对方的决定。但从情感上，他绝不希望秋山君就这样永远地留在周园。
陈长生于是道：“……可我更想留下来帮你。”
秋山君握着伞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紧。他的分寸被搅得七零八落，面对这种不顾大局的偏爱，他居然觉得格外高兴。乱飘的视线本能地锁定了白草之中的突兀之处，思绪即便浸泡在奇异的眩晕里，也分析出那是个建筑的顶部。
陈长生自然也注意到了异常。两人又往前走了几十尺，终于确定自己确实看见了周独夫的陵墓。
从他们看到陵墓至真正走近，又走过了十几里。
陈长生看着那些有些破旧的石柱，不大确定地说：“……有些像离宫外面的石柱。”
秋山君则一眼扫过殿顶：“上面是长生宗金殿的形制，周独夫竟这般不讲究吗？”
他自小学习书画，于建筑上亦有所建树。故而在他看来，这糅合了中土南北的陵墓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只是他方才下意识说出来的话不太尊敬。秋山君用余光悄悄瞥陈长生的神色，看见认同之后，才莫名地松了口气。他的视线掠得太快，不然或许能看到对方微微发红的耳尖。
陈长生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跳如此聒噪，甚至错觉这声音会被秋山君听见。极力自我说服之后，他才稍微冷静了一些，伸手去推陵墓的大门。
并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大门轻易地向他们敞开，第一间墓室已经被全部收入眼中。
两人自然地对上视线，又一次异口同声：“找到的东西平分。”
走过巨大的黑曜石棺，一堆破损的黄花梨木出现在两人眼中，这里以前应该是博古架。秋山君的心绪难得混乱，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却意外看见了什么熟悉的东西。
他有些难以置信：“那是魂枢？”
陈长生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词语，有些茫然地重复：“魂枢？”
“这东西应该一共有两件，合在一起之后，就能发挥完整的作用，驱使妖兽。”秋山君解释道，“这个东西应该在白帝城才对……而且另一半的魂木又落到了谁手中？”
陈长生一听这是白帝城的东西，自然而然地将它划在了落落的名下。他将东西从木头堆里捡了出来，收入了剑鞘。
秋山君对此没有异议。两人确认其它法器已经彻底损坏之后，转身去往后面的石室。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一扫而空之后，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秋山君用剑柄再次推算，算出了南客大致的抵达时间。陈长生则坐照自观，他体内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对上那位传闻中的魔族公主，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陵墓的地面震动了起来。两人循着声音走到源头，发现那座石棺居然在慢慢打开。与此同时，陈长生的剑鞘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神念内视，取出了魂枢。
——答案几乎已经写在了他们面前。
难怪自从他们走上白草道后，就没有再受到过妖兽的攻击。秋山君得以调息恢复，陈长生也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因为魂木就在南客手中！
秋山君当即做出决定，闪身站上石棺的棺盖，一瞬不瞬地盯着内部。陈长生紧随其后，在前者有些无奈的目光下，默默握紧了短剑。
不过，里面没有任何他们想象中的东西。
清理完棺中的宝石与金银之后，他们就看到了石棺内部的线条。那些线条在落入他们目光中后，就自发地在他们的识海中运动起来。几乎同时，他们意识到这是一套刀法的起式！
两断刀诀！
“你从最后一式往前记，我从前面往后看。”陈长生的语速都不自觉地加快。秋山君依言走到线条的末尾，用神识强行将它们拓印在记忆之中。
他们无心再关注时间的流逝，只专心背诵着这些奇异的线条。渐渐地，两人的肩膀挨在了一起，正好都看到第五十四式。记诵结束，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石棺上风拂沙一般，所有的线条都被抹去。
陈长生还沉浸在刀光之中，看到这一幕，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秋山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们出去之后，将它们抄下来，合在一起便是完整的。”
他这才回过神，点点头。
陵墓的震动愈发剧烈，几乎有些让人站不稳。陈长生扶住石壁，忽然感觉手中被秋山君塞了什么东西。
秋山君：“……我只是突然想到，我们并无能够相互联络的东西。”
他继续解释：“此物名为两心通，是我秋山氏长辈留下的东西。下次再见时，我再告诉你与之相关的故事。需要用时，只要将真元注入其中即可。”
陈长生闻言，本想直接将它收入剑鞘，与离山剑法总诀放在一处。然而思及剑鞘奇佳的隔离效果后，他选择将这枚长命锁贴身佩戴。他以前在书上见到过这种用于祈祷平安的东西，只是自己没有。
拥有一枚长命锁的感觉，实在奇妙。奇妙到……在走出陵墓面对南客时，陈长生竟出奇地平静。
他还是第一次真正见到这位魔族公主。对方比徐有容还矮，看着年纪不大，眉眼也不似落落那般天真可爱，反而显得有些呆滞。
陈长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对她道：“你有病。”
对方双目间距太大，显然是松果压迫所致。南客的神魂发育比她身体生长的速度快太多，她的身体已经快要无力承受。如果不进行治疗，她迟早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傻子。
秋山君闻言看向他。
南客的双翼与魔族长老已经大气不敢出，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就连魔将夫妇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南客正无比郑重地走在神道上，听闻此言，一时间竟心生动摇，想上前将陈长生直接杀了。
陈长生认真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确实有病。你叫南客？你体内的神魂应当就是孔雀了吧？”
南客漠然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体内的神魂太过强大，但你的身体没法完全承受。这难道不是你的病症？”陈长生反问。
秋山君握紧了剑。
南客依然冷漠而快速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长生道：“我可以治好你。”
“……”南客几乎有些匪夷所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陈长生只是道：“我清楚我在说什么，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向星空起誓。在离开周园之后，我可以为你治好病。”
后面的魔族只觉得肝胆欲裂。陈长生敢向星空起誓，证明他对公主的病起码有九成以上的把握。他们只是来周园中杀人族天才的，对公主的病半点不感兴趣！
南客沉默片刻，让步道：“交出周独夫的所有传承，我可以放你一个人离开。”
陈长生：“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南客：“本来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她虽然这么说了，却还是问：“你到底是如何看出我的神魂有异的？”
陈长生耐心解释道：“神魂居于松果之中，具体的位置，差不多就在眉心附近。你的神魂过于强大，松果也就更大，压在眉心，便成了斗鸡眼。”
南客：“……斗鸡眼？”
陈长生安慰道：“并没有那么夸张。这只是一种说法。不过，你的眼睛确实有些朝里。”
在一片死寂之中，南客蓦然展开了孔雀翎！青绿色的羽屏在她身后张开，如同流星一般刺向陈长生。此刻她已全然忘了自己在神道上，也忘了先前是如何地谨慎，她只想杀了这个人！
陈长生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还没有那么耿直，不过是想要用这件事激怒南客，打断她调整状态的过程，从而借助这个漏洞——
短剑刺出，如同老师管教不听话的学生，如同大夫管束不遵医嘱的病患，倒向南客！
国教学院的倒山棍！
南客无法躲避，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棍。
阴烛巫长老见状，就要取下背在身后的琴，准备为陈长生弹上一曲。他的手刚刚伸向背后，碰到的却不是琴，而是一道冰冷的剑光。
秋山君逆鳞出鞘，起手恰是离山剑诀的第一式，开门见山！
古琴闷声落地。刘婉儿的声音却从秋山君左侧传来。她端着那口黑色的锅，抬手往秋山君头顶罩下。
一道金色的流影闪过，龙吟响起！
刘婉儿匆忙拧身回挡，手中的铁锅撞在了剑锋上。
白草道的尽头，陈长生撑开黄纸伞，也挡住了那条长长的扁担。
不行。陈长生心想。
这把黄纸伞在湖畔就已抵挡了数次来自滕小明的攻击，即便他能撑住，这把伞也经不住这样的消耗。
在白草道上赶路时，秋山君将他知道的所有关于这对魔将夫妇的消息都告诉了他。这对夫妇以喜食人肉的特点在雪原上臭名昭著。除此之外，他二人最出名的就是各自手中的武器。
滕小明的那条扁担，相传其中掺入了天外陨铁，坚硬程度世间罕见。在雪原上的战场，不知有多少人成为扁担下的亡魂。陈长生自己的短剑只是锋利，不是对付这条扁担最好的选择。
他需要一把足够重的剑！
几乎是在他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黄纸伞就嗡鸣了起来。准确地说，是与黄纸伞呼应的剑意，正在此地嗡鸣！
此地是周园，此处为日不落草原的最深处，若周园有剑池，就应当在此地！
陈长生在心中郑重道：请给我最重的那把剑。
震颤越发明显，到了魔族都有所察觉的地步。南客刚要开口，便见一把漆黑的重剑从草地里飞出，正面迎上魔将未有败绩的扁担。然后，后者被震飞而出！
此剑名为山海。剑如其名，沉如山海。
秋山君的目光从草原上掠过。他先前看那些草格外笔直，还以为是因为无人打扰。现在看来，分明是另一个答案。
剑池究竟在何处？
整片日不落草原，都是周独夫的剑池！这里有数万把剑，有数万道剑识！
如果只有秋山君和陈长生出剑，当然无法反败为胜。但如果多出一百个，甚至上千的陈长生呢？
在他腰间玉佩与黄纸伞的作用下，剑池苏醒！
南客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鲜血，笑声快意而怨毒：“你掌握了这些剑又如何，你就要死了！你马上就会死了！”
陈长生心底一沉。他知道南客说的是真的。整座周园正在从日不落草原开始崩解，连周独夫陵墓前的石柱，都渐渐被剥落了表皮。
草原上的禁制已经消失，若要离开，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陈长生能够隐约感知到，周园捅向外界的通道已经恢复正常。天穹崩落间，秋山君手持逆鳞，遥遥望向他。
不知多久之后，他终于退让。金色的游龙如闪电般击过半空，朝着草原外离开。
金翅大鹏变成的山鸡帮他补上了天书碑；剑池中的所有剑聚成一把巨伞，帮他顶住了天穹。吱吱从玉佩里游了出来，在他耳边痛骂。陈长生起初还能听见声音，随着天空愈发破碎，他的意识也渐渐模糊。只记得在最后，像是有雪落下来一样，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头顶。
……似乎并不是幻觉。
陈长生还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抬头望向天空。上千道元气锁环绕，十几个如山般的身影林立。天空被夜色遮蔽，一个穿着黑袍的人站在远处，身后是一座盘踞在风雪之中的城市。
不是每个穿着黑袍的人便能被称作黑袍，除了他眼前这一位；不是每座有雪原的城便能叫雪老城，除了他眼前的这一座。
……他为何会从汉秋城郊来到万里之外的雪老城前？
陈长生茫然地撑着伞，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各种各样的目光下，一个人朝他走了过来，伸手拿走了他手中的黄纸伞。那人挡在陈长生身前，将黄纸伞收拢，让它变成了剑鞘与剑。遮天剑的剑识和剑身在周园中重新合为一体，这把名剑终于重新回到了历史的舞台上。
那人朗声大笑：“现在，我有剑了。”
卷一：周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