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sjzqqssl

|前路-3|高山流水

第三章:高山流水​

吱吱从龙形玉佩中惊醒。

在意识到暮峪就是自己父亲的尸首之后,她就赌气似的睡了。在陈长生对上那对魔将夫妇之后,她曾经短暂地醒来,想要帮陈长生找帮手。

然而秋山君来了。吱吱直接放弃了继续找人。

——如果秋山君、七间、折袖与陈长生这四人加在一起都不能自保,便不必再将徐有容引来。不然那只小孔雀和阴烛巫再追来,他们五个人就要一起死了。

她这次苏醒,是因为突然感受到了同族的气息。

这几日跟在陈长生身边,她近乎贪婪地看着水井外的世界,听着那些以前听不见的声音,和以前见不到的人。周园门口三人相遇之后,她就记住了秋山君和徐有容的气息。此时她清醒了不少,当然分辨出是秋山君让她苏醒过来。

不过一战之后,怎么就完成了神魂二次觉醒?

秋山君将陈长生抱在怀中,指尖悬空虚点。倘若他手下有命星盘或是逆鳞的剑柄,这般动作大约更好懂些。不过吱吱正是那极少数知晓命星盘与星辰之间关系的存在,倒也能猜到他正在进行推演。

离开山崖之后,秋山君疾掠过树林尽头,已经到了一片滩涂之前。他的身后是浓重如墨的夜色,头顶的天空却呈现出了一种奇异的昏黄,而视野中的草原上空,太阳慢慢地游走在地平线附近。

陈长生环在他颈侧的手臂早就垂了下来。黄纸伞也被收拢,安安静静地抵在他的背后。

很多人进入周园都是为了寻找剑池,秋山君他们这些离山弟子也不例外。但与别人不同的是,离山真的有人曾经找到过剑池中的剑。那个人是离山现在辈分最高的小师叔,秋山君的师叔祖苏离。

苏离是一位公认的剑道天才。刀道有周独夫,枪道有太宗皇帝,剑道第一当推苏离!

多年前他曾经进入周园,凭借与离山掌门佩剑遮天之间的联系,找到了它的剑身。但它的剑识并不在剑身之中,整柄剑也就成了一个死物。苏离将这把伞送去唐家,想要让他们救活这把剑。然而即便唐家能工巧匠众多,也没能做成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也是因此,苏离欠下唐家巨债,替他们做事还不够,还把这把黄纸伞抵在了唐家。

每每提到此事,师叔祖都要痛骂一番唐家人掉进钱眼里的做派。但秋山君没想到,他再见到黄纸伞是在陈长生手中,看来唐家对唐棠和陈长生的看重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重。

陈长生如今在他怀中安静地沉睡,呼吸十分规律。秋山君试着回想他醒时的样子,第一时间回想起的就是陈长生那双黑白分明、认真的、和明镜一样的眼睛。

这样一个有着温暖干净气息的人,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这几日相互扶持下来,他心中甚至有些遗憾。

假如在与师妹的事情上做些辩解,离山剑宗也不会与国教学院如此泾渭分明。两派可以成为守望相助的盟友,他们也能成为一同看着夜空谈话的朋友。

淡淡的遗憾当时被秋山君按下,直至此刻才又被他发觉。但他向来比师弟们更知进退。他们世界很简单,从来都是专心修行,有时反而忽略人情的微妙。

人们喜欢龙凤天成的美事,喜欢朝凡暮仙的奇迹,喜欢由此交织的故事……这不假。

但也有人会喜欢圣女独居高峰之上,喜欢患难真情与相逢一笑泯恩仇。

在周园中一同被魔族追杀,听起来不就是个化敌为友的好故事?

在吱吱看来,他抱着陈长生思索了片刻,就毫不犹豫地掠进了眼前的滩涂。在比人还高的蒹葭里,秋山君越过河,进入了日不落草原。

关于这片草原,秋山君听过很多传说。譬如草原的尽头有周独夫的坟墓,草原的尽头极其适合修行,剑池就在那里,等等。

这些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从这片草原里活着出来。

他方才推算了一番。陈长生将保命的千里纽给了折袖和小师弟。他们应该会比他们早进入草原。而师妹的天凤血脉二次觉醒,为了躲避南客与她的双翼的追杀,肯定也会选择进入草原。

如今,他和陈长生也被迫走进了这个没有黑夜的地方。

所幸唐家人把黄纸伞送给了陈长生。尽管前路如此混沌,与周园不见星星的夜空仿佛,剑池也能为他们指出一个方向。如果能找到师叔祖要的剑、找到败给周独夫的所有人的剑,未尝不能反败为胜。

秋山君很少会去计算这些渺茫的东西。他一贯自信,即便是对上十八魔将,也没有这么心力交瘁。

——夺取周园钥匙的时候,他十分笃定自己能够惊动朱洛,能够等来救援。现在不一样:

梅里砂和朱洛守在园外又如何?即便周园的通道恢复,他们也进不来,无法将他们救出这片埋葬了无数人的草原。

他忽然又想到了折袖,那个奇迹般从雪原上活下来的狼崽子,把小师弟带走的人。对方被狼群驱逐,也没有宗门长辈照拂,究竟是如何从雪原上活下来的?

最后,他又咬破舌尖,点燃体内所剩无几的精血。神念一动,又移动了近百丈。在这片草原上,这样的距离已经是移动的极限了。

他抱着陈长生,原本十分轻松。如今因为失血,越发觉得对方坠手。千头万绪都化为一个问题:陈长生究竟何时能醒?

不管对方究竟何时才会醒来,他已经有些眼前发黑了。秋山君走到河岸边,将陈长生放了下来。他搭上对方的手腕,一缕真元探入,想要检查一下他的身体情况。一个大周天走下来,秋山君看着陈长生的目光已经有些敬意。

如此崎岖糟糕的经脉,却还能在如此年纪有这般修为……

秋山君不是大夫,没法如同徐有容一样施展圣光术,除了稍微整理一下经脉中紊乱的真元之外也做不了更多。不过他毕竟是秋山君,人们总是盯着离山看,反而会忘记秋山家。

秋山君摸了摸袖子,找出一方小印。他从中找出几瓶丹药,全都塞进了陈长生口中。自己又挑出一瓶,也全部服下。

空了的丹药瓶被他随手扔在了地上,清凌凌的光芒流转,看得出是极为珍贵的玉料。

秋山君安静等待片刻,体内的疗伤药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他再次为陈长生诊脉,药力已经护住了对方的幽府,腑脏中的裂口也好转了一些。

他已经把自己身上带着的所有可能有用的药都给了陈长生,还好不是全无作用。秋山君看了他片刻,终究还是又取出一堆半人高的晶石。他扶着陈长生,让对方靠在了这个奢侈的靠枕上。

然后,他自己坐到了陈长生旁边,也靠着晶石闭上眼睛。

片刻后,陈长生从昏迷中苏醒。

秋山君本就是算好时间才闭眼。所以陈长生醒来之后,并没有出现太大的麻烦。

在陈长生的记忆里,他昏迷之前还在与南客双翼交战,睁眼却到了个陌生的地方,难免有些迷茫。不过当时对他说要赌一把的人是秋山君,信就有机会,不信只能死,他当然选择相信对方。

而且在传闻中,秋山君是个极完美的君子。陈长生以前虽然不认识他本人,却认得他很多师弟。从他们提起秋山君时的态度,还有前几天与秋山君的共事,都可以看出传言确实不假。

陈长生撑地想要坐起来。待动身后,才注意到自己的身后居然是一座晶石堆成的小山。他刚刚就是靠在那上面,汲取晶石中的能量来恢复。而秋山君靠着的地方更加让人无言:对方身后的晶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粉末。

……吸收能量的速度只与每个修士先天经脉的情况有关。

不过,陈长生并没有在这事上纠结。他更关心自己的背后有没有沾上粉末。探手过去,布料上并没有破损之外的东西,让他松了口气。毕竟他的经脉状况就是很差。想到这,陈长生坐照自观起了幽府。令他惊讶的是,那些本该狰狞的伤口并没有记忆中那般糟糕。他的幽府更是被一股精纯至极的药力护住,已经开始缓慢地自我修复。

“别看了,他半副身家都被你吞下去了,若是再恢复不了,可就没什么好法子了。”小黑龙讥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以它的见识,当然知道秋山君喂给陈长生的药会有多珍贵。它本来想着,如果秋山君没有办法,那它就……

陈长生闻声睁眼。不过即便是他,也没法从黑龙的竖瞳中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羞恼之意。他的目光很快就寻到了地上的药瓶,心下明悟。

但他也没完全忽略小黑龙的情绪。照顾好这位大爷同样也是本次周园之行的重要任务之一,陈长生思索一番,从剑鞘中取出了一只京都烤鸭。

“你是想吃东西了吗?”他将这盘仍然保持着刚出炉风味、甚至热气腾腾的烤鸭朝小黑龙的方向推了推。为了让这位龙大爷满意,他甚至从店里打包了所有口味的酱料,供它自由选择。

小黑龙冷哼一声,倒也没拒绝,用尾巴尖将烤鸭盘子挪到一边,埋头吃了起来。

照顾完黑龙,现在是真龙……陈长生被脑子里的想法震了震,投桃报李地搭上秋山君的手腕。但是很快,他就收回了手。

秋山君的身体没有什么不好。他的经脉与气窍都和道藏中描述的完美情况相同,然而其中血液和真元却无比稀少,就像江河在旱季委顿的细流一样。

秋山君为了同魔族争夺周园钥匙,燃烧了精血,这是陈长生知道的。但即便是在湖畔战斗时,秋山君也绝没有现在这么虚弱。陈长生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怔怔想:他究竟是如何将我带入这片草原的?问出这个问题时,他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神识随意而动,陈长生从剑鞘中取出了一个大箱子和一枚青绿色的玉瓶。箱子里装的是落落给他的拜师礼,玉瓶中则是师父和师兄为他准备的药。

药瓶是用镇上最便宜的玉料做的,看起来十分寒酸。但里面的药都很珍贵,不到绝路,他都不会轻易动用。然而陈长生此时没有丝毫犹豫,把所有的药丸都倒了出来,喂到秋山君嘴里。

随后,他把箱子里所有的晶石都取了出来,堆在了秋山君身周。

做完这些事后,陈长生才分心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太阳正在地平线旁游走,照亮视野中数不尽的青草。这些野草少经人类的打扰,生长得自由自在,笔直得让人羡慕。

陈长生最在意的是那些隐藏在草丛中的强大气息。若是秋山君毫发无损,他一身强大的真龙血脉就能为他们省去很多麻烦。但现在他身受重伤,所谓龙困浅滩,也就成了最好的食物。现在那些妖兽跟在他们身后,大概就是因为他。

陈长生并不知道,秋山君有一件能够收敛气息的家传宝物,此刻正在发挥作用。真正让他们落入现在境况的是南客,她也选择进入了这片草原。

这位魔族公主捧着一块黑木,神色冷淡,倒也让原本有些呆滞的面目显出几分与魔君相似的冷酷来。她的身后跟着两位侍女和阴烛巫长老,还有刘婉儿和滕小明这对魔将夫妇。

徐有容是在她面前进入周园的。南客没有犹豫太久,也选择追进草原。其余魔族不敢质疑她的决定,但心中难免伤怀,直到看见她取出了这块黑木。

魂木曾经是白帝城的宝物,与白帝一族关系匪浅,所以能够控制草原中的妖兽。结合魂灯,他们仅凭这草原中数不尽的强大妖兽,就能完成军师的嘱托!

南客不许任何人干扰她和徐有容之间的战斗。她率先将徐有容圈定,不让任何妖兽攻击她。再找到了草原中的折袖与七间、秋山君与陈长生。

细微的波纹从黑木中散开。整片草原都苏醒过来,朝着两个方向移动。在这如同分海的场景中,南客的双翼化为青绿色的光翼。这只在雪原上长大的越鸟振动翅翼,朝着暂时栖息的凤凰飞去。

陈长生不知道南客与徐有容之间即将开始的第二次交战。他只是感受到了周围靠近的无数道强大气息,撑起黄纸伞,握紧了短剑。

倘若魔将夫妇或秋山君能看见,就会发现他此时的动作与在湖畔时全无区别。他的目光依然认真,神识宁静地注视着一切。

一只腾蛟破水而出!

它扬起比陈长生整个人还要大的头颅,率先发动了攻击。在它旁边,已经泛起涟漪的水面下浮动着十几道黑色的影子。

倘若徐有容在此,凭借她手上那副弓箭,只要愿意付出代价,可能会应对的更从容些。但陈长生什么也没有。除了纸伞和短剑之外,所有的东西都在他的心中、识海里。

吱吱冷眼旁观。若它本体在此,这十几条腾蛟也就只能塞塞牙缝。这种被龙族压制而无法生出灵智的东西,它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然而对于现在的陈长生来说,究竟还是有些勉强了。

他用耶识步躲避,手中的剑法横跨了中土大陆。倒山棍、钟山风雨剑、汶水三式、离山剑法……陈长生停步的时候,他与秋山君周围已经只剩下十几条无头的蛟身。

还不能停下。

下一波兽潮已经袭来。

……

随时间推移,陈长生的动作越发简单。他多数时候都用耶识步躲避,找准机会再一击毙命。他又咽下一口血,手中短剑刺破了妖兽灯笼大的眼睛。

又一具尸体在他面前倒下。

悬在视野尽头的太阳缓缓移动,开始往天空正中走去。

天亮了。

秋山君醒来时,陈长生正在服用丹药。看见他睁眼后,陈长生愣了愣,缓慢地眨了下眼,随后才意识到对方已经苏醒的事实。

其实他还有些话要说,不过也并不是太重要。于是身体做出了更诚实的反应——还没开口,他就已经闭上眼睛,向前跌去。

秋山君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他。

他环顾四周,看到以他们两人为中心四处散落的尸体。小陈院长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苦战。秋山君却从他身上闻到一股皂角香气。显然在保持干净与吃药之间,他觉得前者更加重要。

在谷地时,秋山君便注意到了陈长生极其好洁的习惯,与他那套精准又刻板的作息一样风格鲜明。只看这两点,就能猜到他从前十四年里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怪不得二师弟如此欣赏他。

秋山君一边想,一边将人扶到背上。这个滩涂不宜久留。妖兽不知还有多久会袭来,魔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追上。后者一定会把师妹他们放在前面解决……想要彻底摆脱阴影,只能去寻找周独夫的陵墓。

如此想着,秋山君加快了脚步。在这片广袤如海洋的草原上,小小的人影朝着某个方向不断移动。长风偶尔扫过野草,露出数百里后密密麻麻的妖兽。

秋山君始终沉静地跟随着黄纸伞的指引。渐渐地,他发现周围的草越发短,从半人高变得只能没过脚踝,就像退潮的海洋一样。不仅是高度,野草的密度也越发趋向稀疏。终于,一条白草铺成的道路出现在他眼前,或者说,他们眼前。

“……白草为道,直上星海……”陈长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刚刚醒,嗓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秋山兄,放我下来吧。”

秋山君依言放下他,心想是谁之前还叫秋山师兄,现在却又变得这么生疏。鬼使神差之下,秋山君道:“你既与徐师妹有婚约,不妨随她,也叫我师兄。”

陈长生一愣:“我已将婚书退还给她。”

秋山君:“……?”

他有些尴尬地开口:“你便当我没说过。”

陈长生却也同时开了口:“不过既然师兄这般说了——”

两人又一同停下了。

再次开口时,又是异口同声:“你先说吧。”

又是一阵沉默。

两人站在白草道前。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就被秋山君的轻笑声打破。陈长生谨慎地确认了他暂时没有开口的意思之后,继续道:“既然秋山师兄不介意,我就这样称呼了?”

“嗯,陈师弟。”秋山君应下,“闲话稍后吧。走吗?”

陈长生望了望天空,思索道:“周园中没有星海,所以这条道路的尽头应该是……”

秋山君接话:“周独夫的陵墓。”

片刻沉默后,陈长生忽然道:“走吧。”

他的目光中并没有什么期待的情绪,只有一种坚定到了极致的求生意志:“我不信……我们会离不开这片草原。”

无数天才都曾进入过这片草原,却没有一位活着从这里离开,从此它便成为了禁忌与死亡的代名词。陈长生听过很多类似的断言,遥远的有他活不过二十岁,稍近的有他拿不到大朝试的首名……这些断言各有各的道理,只是不被他相信。在他之前,没人能在凌烟阁上发现王之策的笔记;也没人一日看尽前陵碑,然后在天书陵中引来满天星光。

少年人的心气便是如此。他们不服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就算要把世界颠倒过来,也一定要从厌恶的声音中找出一条路来。

而且现在,他们已经找到白草道了。

沿着白草道走了很久之后,两人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座破庙。

陈长生问:“这是初祀庙?”

秋山君答:“这是初祀庙。”

人人都可以拥有坟墓,但不是每一座坟墓都可以被称为陵墓。如今世上公认的陵墓只有三座,分别属于三位已经逝去的皇帝。初祀庙是建在陵墓千里外的小庙,每百里一座,用来祭祀墓主。陈长生只在书上见过那些庙宇,因为中土大陆上已经没有初祀庙了。

这事说来还和圣后有关:娘娘登基后思来想去,觉得这些小庙除了养活一批尸位素餐的礼部官员之外,并没有其他用处。于是她不顾朝臣反对,下令拆掉了所有的初祀庙。现在,也就只有周园中还留有痕迹。

乌云在他们两人头顶聚集,几声闷雷过后,竟下起了小雨。陈长生连忙撑伞,把秋山君也拢在了伞下。因为他身量不及后者,手臂还向上举了举,看着有些辛苦。

秋山君见状主动接过伞:“我来吧……看天色,这雨一时估计也不会停下了。今日走了这么远,在庙中休息几个时辰?”

陈长生自然答应。两人进入了庙中。这庙从外面看十分残破,里面倒不漏雨。他们稍稍打扫一番。秋山君堆好篝火,陈长生则铺了件外袍在地上,自己盘腿先坐了上去。

雨水打在屋檐上,木柴燃烧着,小庙外有无数麻烦事等着他们,小庙里却显得格外安逸。

这样的情形,最适合聊天。

“秋山师兄,这把黄纸伞……到底是怎么回事?”陈长生望着眼前的篝火,开口问。

秋山君将木柴的位置调好,也坐到另外半边空着的外袍上。十几岁的少年,身量还未长开,外袍的大小终究有限,两人便不可避免地靠得有些近。

没人在意这个,现在不适合做聊天以外的任何事。

秋山君问:“你大约知道多少?”

唐家人送伞来的时候什么也没讲;折袖也只告诉他这把伞是苏离让唐家帮忙做的,只是做的太贵,苏离也买不起了。陈长生这般想着,也如实回答了。

秋山君轻声笑道:“那就是基本不知道。”

他道:“这把黄纸伞的伞柄,是我离山的掌门佩剑,名为遮天剑。它曾是我太师祖的佩剑,本来要传到师叔祖手上。然而后来太师祖入周园挑战周独夫,连人带剑,永远留在了周园里。”

秋山君边说边抽出自己的佩剑逆鳞,递到陈长生眼前。这把在百器榜上有名的长剑寒光闪闪,在秋山君手上微微嗡鸣着。陈长生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把佩剑,有些意动。

“要是想摸,要小心些,逆鳞的脾气不小。”秋山君看出他眼中的跃跃欲试,开口提醒。

陈长生点头,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抚上剑身。出乎意料的是,这剑对他没有什么排斥,甚至亲近地蹭了蹭他。

秋山君有些惊讶:“它平时对师弟们都爱答不理,对你倒是格外亲近。”

陈长生仔细抚摸剑身上的龙鳞纹路后才收回手:“真是一把好剑。”

秋山君继续道:“据师叔祖所说,遮天剑也曾经无比灵动……是的,师叔祖来到周园的时候,因为他与遮天剑之间无比亲近的关系,他找到了它的剑身。”

“这是周园中唯一一把被找到的剑。但也许是因为剑池,它失去了剑识,变成了一把死剑。于是师叔祖找到唐家,希望他们能把这把剑救活。唐家做了许多努力,最终也没能成功。师叔祖没钱将这把剑买回去,它从此留在了唐家。”

“所以我们感受到的剑意,就是遮天剑的剑意?它还在剑池里,没有消亡?”陈长生睁大了眼睛,心中十分震撼。苏离到底是怎样的剑道天才,居然能够用自身神识与没有剑识的遮天剑产生共鸣?

秋山君沉吟道:“应当就是了。”

既然说到离山,陈长生顺便问出那个困扰了他好几日的问题:“前几日我们商议聚集人族修士一事时,徐……师妹曾提到的五位魔族见而诛之的人,七间为何会在其中?”

“小师弟?”秋山君语气平静地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小师弟是师叔祖唯一的女儿。”

师叔祖?苏离?女儿?七间是个姑娘?

陈长生这时忽然能回忆起许多细节。怪不得七间看着如此瘦小,怪不得她在天书碑中能够独占一床被褥——原来那不是师兄们纵容小师弟,而是男女授受不亲。

怪不得魔族要杀七间。

周园的钥匙在离山剑宗,通道出现异常的事他们必然已经知晓。或许苏离现在已经提剑杀上雪老城,与其它人族强者一同威慑魔族?

陈长生已然想象了一副格外恢弘的场景,不禁有些神往。他已经听过很多与苏离有关的事情,也见过很多离山弟子。现在他确定,他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地方。

陈长生心中生出淡淡的遗憾,又问:“离山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秋山君笑答:“这个问题问的很好。”

他是秋山君,是离山的大师兄,年轻一代最杰出的代表。他是离山一棵松,是离山的精神领袖,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他说起离山上的青松与白鹤,生活在青松与白鹤间的弟子,那些威严的长老们被七间拔过的胡子,还有山脚下的那家既知名又不知名的铁匠铺。

陈长生一边听,一边在脑海中默默地想象。秋山君说完之后也问了他,于是他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譬如旧庙里的三千道藏、养大他的师兄,和在山下遇到的人们。

说到道藏,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修道。他们都是修道一途上的年轻天才,有很多能够交流的东西。主要是陈长生问,秋山君答。以前者的学识,在道途上遇到的问题寥寥无几。这些问题都极其高峻,即便是秋山君,也要思考片刻才能给出答案。他们并不知晓,这一夜的谈话会从他们的养子口中传出,最终成为历史上极其有名的一个故事。

世人将其称作“夜雨旧庙对谈”。

他们平时能够自然交流的同伴并不多。徐有容算一个,苟寒食也算一个。但因为各自性格与成长经历的不同,思考的方式也大相径庭。徐有容的道是陡峭而决绝的山路,苟寒食则独自泛舟于江水之上……相比这些,秋山君更喜欢阳光下的海滩,陈长生则喜欢春日孤峰上解冻的小溪。温暖,明媚,就像他们给人的感觉一样,让人下意识地想要亲近。

所谓相见恨晚,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陈长生并不知晓秋山君有什么感觉。反正他自己的心跳是快了不少,话也从来都没有这么多过。在山上时,他与师兄只用哑语交流;后来遇到的人也都说他沉默寡言;但在秋山君面前,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有些吵闹。

即便如此,也并不打算改正。

又是一个问题落下,秋山君良久没有回应。陈长生等得有些疑惑了,转头看去,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小陈院长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不好意思。想来秋山君应该早就觉得疲惫,只是因为要回答他的问题,才一直硬撑着没睡。陈长生望着他的略显憔悴的睡脸,感慨地发现对方就连这样的情况下,看起来都十分完美无缺。也不知道他此生究竟会不会遇上让他方寸大乱之事?

他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也慢慢地滑入了梦境。

次日醒来时,白草道上霜雪皑皑。两人修整片刻,再度踏上了寻找周陵的道路。待到他们的身影已经完全无法用肉眼捕捉到时,南客一行人才到了小庙门外。

庙中的木柴堆已经完全冷了。寒风从门窗处灌入,将屋子里的余温扫得一干二净。

南客皱眉道:“他们两人难道不是情敌?”

秋山君爱慕徐有容是大陆公认的事实。陈长生和徐有容也有婚约。前不久的青藤宴上,徐有容还用自己与陈长生之间的婚约,拒绝了离山剑宗的求亲。无论怎么看,这两个人都是毫无疑义的情敌关系,为何他们能如此自然地共处?

南客一看屋子里的痕迹,就知道两人昨晚是相互倚靠着睡去的。

刘婉儿摇摇头:“陈长生先前求救时,秋山君也是第一时间赶来,并肩战斗,倒不像是有间隙的样子。徐有容与殿下您交手时,也并未向他们二人求救。他们三个的事,只怕另有隐情。”

滕小明点头。人族狡猾,也许是故意用这些事情混淆视听,干扰他们的判断,真是可恶至极!

南客用魂木下达命令之后,就追去了徐有容那边。然而对方虽然身受重伤,依然是块难啃的骨头。正在僵持时,南客从阴烛巫长老那里知道了另一个消息——秋山君和陈长生找到了白草道。

知晓这件事之后,南客立刻放弃了和徐有容的交战。在拿出魂木的时候,她就知道老师很可能对她进入日不落草原有所预料。而白草道直接联系着那位的陵墓——对于她的师门来说,对方的传承有着更加重要的意义!

“我不管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南客冷声道,“他们找到陵墓,我得到传承,然后他们五个一起去死。”

在她看来,这次的事情只会这样结束。

白草道上风雪肆虐,天气越发冷酷,不是什么出行的好时机。南客捧着魂木,神色肃穆地踏上了这条小道。

本章完